“來,小喬,請到這邊來。”劉仁傑微笑著,向喬果頷首。
喬果就跟了過去。
劉仁傑打開自己辦公室的門,然後很有風度地讓在一邊,請喬果進。當沉重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的時候,門也沉重地鎖上了。喬果環顧了一下辦公室的陳設,窗簾是厚重的,寫字台是厚重的,皮沙發也顯得分外厚重。喬果挨近沙發,打算坐下。劉仁傑卻徑直進了裏邊的套間。
“到這邊來,小喬。”
喬果進去了。裏邊的套間鋪了一張大床,靠近窗子的位置擺了兩張單人沙發。窗子掩了白紗簾,給那套間平添了一份幽靜。劉仁傑坐下之後,拍了拍旁邊那張單人沙發,喬果就在那裏坐下了。
接過喬果遞上來的錦緞畫匣,劉仁傑一邊低下頭拉開畫匣的骨絆,一邊吟誦般地打趣,“小喬小喬,嗯,這個名字好。‘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宮深鎖二喬’啊。”
隨著抑揚頓挫的吟誦,他那壯碩的身子在沙發中扭動了幾下。那沙發似乎不堪重負,竟發出了幾聲呻吟。此時,低著頭的劉仁傑離得很近,喬果甚至能夠看清楚他那刮得鐵青的連鬢胡子的每個茬根。粗獷和儒雅如此微妙地混雜在這個男人的身上,讓喬果覺得有些怪。
軸畫很長,靠近牆角的位置上有一個紅木衣架,劉仁傑將它掛上去,卷著的軸畫就慢慢地向下展開。隻見泛做褐黃色的宣紙上,立著一位古代仕女。那仕女玉容如雪,嬌眼似憂似愁,綺羅繡衣鬆垂著拂在地上,長長的袖子飄如雲霓。高高梳起的發髻上,釵著珠翠步搖,纖細的手指間托著一支玉笙……
劉仁傑一言不發,隻將目光牢牢地盯在那軸畫上,他濃黑的眉眼間,看不出什麼表情來。喬果有些忐忑,莫非劉仁傑對這幅舊畫不中意麼?
“小喬,你去,你站過去。”
喬果不明白什麼意思,她按著劉仁傑說的那樣,站在了軸畫旁。
劉仁傑笑了,劉仁傑笑起來有一種雲卷雲舒般的暢意。“嗬嗬嗬,妙,妙。你往這兒一站,真讓人分不清楚是畫中人走了下來,還是人走進了這畫裏麵。”
劉仁傑的目光中透出一種熾烈,喬果頓時覺得臉上熱起來。
“小喬,謝謝你送來的東西。”劉仁傑一邊說著,一邊走過去,那隻手仿佛在不經意之間落在了喬果的肩膀上。它落上去,就沒有再拿下來的意思。喬果穿的是一件又薄又軟的真絲連衣裙,那隻手好象就直接挨在了皮膚上。它很厚,也很沉,猶如一個擰不緊塞蓋的熱水袋,讓人感到濕漉漉熱乎乎的。
“哦,劉市長,我給你打開空調吧?這房間有點兒熱。”小喬臉上掛著笑,快步向空調機那邊走,劉仁傑的那隻手也就滑落了下來。
劉仁傑沒有跟過去,他從容地站著,把目光又投向那幅畫。
“小喬,你知道這是一幅什麼畫嗎?你知道它是誰畫的麼?”
喬果搖搖頭。
“來來來,我來告訴你。”劉仁傑又把那隻潮濕厚重的大手伸了過來,象老師對心愛的學生那樣,象寬厚的長者對懵懂的孩子一樣,喬果纖細的小手被它拉住了。
“我先給你讀讀這個啊,‘細雨夢回清漏永,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恨恨,倚闌幹。’你聽聽,你聽聽,何等的淒涼,何等的哀怨!”劉仁傑一吟三歎,有板有眼地念著畫上的題句。他的聲音很渾厚,別有一種堅硬而又鋼韌的金屬音,喬果沒能聽進去那是什麼題句,她隻注意到她的手被緊緊地捏在劉仁傑的右手裏,而且那同樣沉重潮濕的左手也伸了過來,隨著抑揚頓挫的吟詠,一下一下地拍打著她的掌心。那情形,就象在敲著木魚,擊著板鼓。
“小喬,這是李(王景)的‘浣溪沙’。上半闕是‘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李(王景)是誰知道嗎?是唐中主,是那個寫‘問君能有幾多愁’的唐後主李煜的父親。荷花開敗了綠荷葉也衰殘了,綠水之間刮著讓人生愁的西風。它們都隨著時光一起憔悴衰老了,讓人不堪再看。小喬你想想,真是歲月無情,人生如夢啊。”
喬果連連點頭,盼著這番指教完了,對方能鬆開她的手。喬果悄悄地將手抽了抽,不料卻被對方捉得更緊了。
“小喬,知道這幅畫是誰畫的嗎?這是明朝仇英的畫作呀。明朝四大家,‘沈文唐仇’,也就是沈周、文徵明、唐寅和仇英。唐寅就是唐伯虎,後人都知道他,那是因為點秋香,唱戲的把唐伯虎唱出了名。其實呢,這四個人裏麵,仇英的山水鳥獸和人物最出色,尤其是仕女畫……”
劉仁傑談興極濃,喬果的那隻手始終被他握在掌心裏。喬果幾次試著想悄悄地將手抽出來,卻全都未能如願。喬果不好硬來,隻得由他捏著。喬果心裏緊張著,手被捏麻了,掌心也潮潮熱熱地出著汗。
喬果就這樣被拉著手,不知不覺地和劉仁傑並肩坐在了床沿上。如果劉仁傑拉著她的手,身子向後一倒呢?——
喬果很果決地站了起來。“對不起,劉市長,你工作忙,不該多打擾。我走了。”
劉仁傑談得正高興,沒想到驀地被喬果打斷,不禁愕然地張大了嘴。他的臉上露出孩子氣般的失望,仿佛受了什麼大委屈。
盡管如此,劉仁傑還是親直將喬果送出了辦公樓的大門。站在台階前分手時,劉仁傑說了兩句話:一句是,“很高興你來看我”,第二句是,“我要是給你打電話聊天,你可別煩啊?”
喬果鬆口氣,連連點頭。心裏卻在說,我不是來看你,我是奉命送禮物給你的。至於後一句,喬果根本沒放到心裏去。一個副市長,有那麼多的事兒那麼多的應酬,打什麼電話聊什麼天兒,不過是順嘴說說的客氣話罷了。
喬果沒想到,從那之後,劉仁傑還真的給喬果打起了電話。那些電話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打來,沒什麼緣由沒什麼要義,還真是在聊。聊工作後身心的疲憊,聊他們那類人物之間的磨擦傾軋,還聊什麼心靈的孤獨呀寂寞呀……。在靜夜裏,男人那厚重的聲音從話筒中傳過來,一喘一息都那麼清晰,似乎帶著濕乎乎的熱氣。那感覺,好象對方的嘴巴就貼在自己的耳朵上。於是,喬果就周身發麻,從心底升起一種怯懼來。
所以,喬果才會對安少甫聲明,“以後凡是劉市長那邊的事兒,別讓我去!”
喬果做出如此聲明的時候,安少甫也曾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過個中緣由。喬果當然不說。後來,天時公司拿到了市規劃局的批文,同意他們在潢陽湖區建天時苑。安少甫在粵海酒樓擺了一桌,答謝劉仁傑。劉仁傑喝多了酒,在半醒半醉之間,說了一句半真半假的話。那句話是,“你別謝我,你謝小喬。這事要不是小喬來,我是不會辦的。”安少甫是何等樣人,這樣的話一聽就透。所以,這回天時苑失火,安少甫就請小喬來相救了。
安少甫見喬果一口回絕,就端著酒杯站起來,苦著臉對喬果說:“小喬,你大哥剛才喝那三杯,是說話的酒。這三杯,是請你的酒。來來來,你看你大哥是怎麼喝的。”
說完,接連灌下三杯,這才抹抹嘴說,“小喬,咱今天把話說白了吧。你知道,劉市長就喜歡你去。”
喬果有些憤激地說:“按摩院那邊比我年輕漂亮的小姐多得很,花錢雇一個就是了。安總,你還不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喬果的話裏,有對汕頭之行的暗示了。
安少甫的神情也有些激動,“小喬,難道你還沒有看出來,這一向我對你是很敬重的啊!”
喬果聽出來了,安少甫完全明白她的暗示。從這個對她曾經有過非份之想的男人口裏,說出對她敬重的話,不能不讓她感動。於是,喬果歎了口氣,說道:“我是不會讓劉仁傑滿意的。你讓我去,就不怕我把事情弄砸了嗎?”
安少甫聽出喬果鬆動的意思了,連忙接道,“我相信,你並不想讓咱們公司砸了吧?”
“當然,砸了對我有什麼好處。”
“好,這就是咱們之間的共識了。有了這共識,就會有共同的行動。小喬,我不為難你,就讓你送一件禮物去,象上次那樣,坐他個十幾分鍾半個小時,然後拍拍屁股走人。我就不相信,十幾分鍾半個小時就會把自己砸進去,我手下的業務經理難道就這麼沒本事?”
喬果噗哧一聲笑了,“行了,安總,你說送什麼禮物吧。”
“啥禮物,待會兒就知道。我給朋友說好了,八點半讓他送到這兒來。”安少甫說完,看了看表,“咦,這小子不守信用,怎麼還不來?”
安少甫的話音剛落,就聽到門口有人說,“安老板又在背後損人是不是?誰不守信用了——”
喬果抬頭看,隻見包間的門被推開,服務小姐領著一個男人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