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將節假日計算在內的話,每天下午的六點鍾左右,都是潢陽大道兩側的商家們做生意的最佳時間。下班的人們從潢陽大道路過,每每被那些亮起來的玻璃門和櫥窗所吸引,就會順便走進去看看。處在潢陽大道黃金地段的“奇玉軒”當然也不例外,六點以後,店裏就會熙來攘往,客進客出,正是賺錢的好時候。
“奇玉軒”的老板盧連璧低頭看看表,已經五點半了,他該換換衣服,到網球館去。盧連璧喜歡打網球,相識的幾個球友都是在下班之後才到網球館活動,盧連璧也就選定了這個時間。
盧連璧穿上運動衣,正準備換那件運動褲,妻子羅金鳳推門走了進來。妻子說,“連璧,今天你就不能不去?等一會兒店裏就該忙了,鬆鶴賓館的人還要來看貨談價,三四萬塊錢的生意,你就不放到心上呀。”
盧連璧說,“店裏由你當家,由你做主,我最放心了。”
羅金鳳生氣地皺著眉說,“好,你不在乎店,你總在乎你女兒吧。我守在店裏招乎生意,丹琴誰去接?”
“小趙唄,讓小趙去就行了。”盧連璧一邊說著,一邊將西褲脫下,把運動褲套在了腿上。
“噢,派個小夥計去,你就不能去接接女兒呀?”羅金鳳惱了,一隻手扯住運動褲腳,一隻手扯住那件換下的西褲腳,拖著就走,“玩兒,玩兒,你光著屁股去玩兒吧!”
“當”的一聲,西褲腰帶上掛的那柄昆吾刀在地上碰響了,盧連璧心疼得連聲嚷,“瞧你瞧你,把爸留下的寶貝兒給碰壞了!”
聽丈夫提起老人,羅金鳳眼圈紅了。“連壁,要是爸還活著,能讓你這樣嗎?”
“奇玉軒”這個店,原本是開在老家水目鎮的。水目鎮旁邊有一架水目山,水目山出產一種水目玉。此玉晶瑩如水,取一塊玉料剔淨了,對著陽光迎去,就會看到那玉中水動波流,亮閃輝映,一如女子的俏眼。水目山不大,水目玉不多,此玉也就以稀為貴了。盧家祖祖輩輩都是玉匠,在盧連璧兒時的記憶裏,家中曾經有過兩架木製的玉料加工機。它們象老式織布機一樣,是用腳來踏的。一架用來解料,可以拉大型。另一架可以研可以磨可以鑽,用來做細加工。等盧連璧稍大一點兒,這些舊物都淘汰了,換了電動的珠寶玉石雕刻磨床,各式的金鋼砂夾具一應齊備,沒有什麼活兒不能做,沒有什麼玉料不能對付的。
要說祖傳的玉加工器具,留給盧連璧的隻有這把昆吾刀了。
這刀長及一掌,寬僅二指。在黑暗中是白的,在白日裏卻又泛著幽藍。父親用它來雕玉時,必先打開一個翠玉小瓶,從裏邊挑出一點蛤蟆肪,薄薄地塗在玉料上,然後才下刀。蛤蟆肪由蛤蟆身上熬製,許多的蛤蟆才能熬出很少的一點肪脂,此物也就十分珍貴。玉料上塗了蛤蟆肪,下刀時就有一種別樣的潤澤,不滯不澀,遊刃自如。祖輩的這種手藝,費時費力,外人早已棄用。父親也隻是逢到局部的精細加工,才偶而一試。盧連璧兒時覺得這刀這油好玩,時常拿來亂塗亂刻,不知不覺中,也就養成了習慣。碰到玉器細部的活兒,常常操用此刀。及至父親過世,昆吾刀成了家傳之物,盧連璧就讓人做了一個皮鞘掛在腰間,就象如今世人吊在皮帶上的BP機一般,須臾也不離身了。
當年盧連璧的父親在世時,並不願意將“奇玉軒”從老家水目鎮遷至潢陽。老人曾經私下對兒媳說過,“連壁這孩子不是愛玉,,他是玩玉。我算把這孩子看透了,他骨子裏隻有一個字,玩兒。”
盧連璧到了潢陽,果然將玩兒性顯露。先是保齡球、後是卡丁車,接下來迷上了網球。雖然他愛玩兒,憑心而論,生意做得也還不錯。但是要讓妻子講,他如果把玩兒心收一收,“奇玉軒”完全可以做得更大。
盧連璧表麵上天馬行空,我行我素,其實心裏還是很在乎妻女的。老婆眼圈一紅,盧連璧就軟,連連說:“好啦好啦,丹琴我去接,我去學校接丹琴還不行?”
丹琴在市一小上四年級,盧連璧開著自家的三星車在校門口等了不一會兒,校門就打開了,孩子們排著隊往外走。盧連璧不住眼地盯著看,望見女兒盤在頭頂的小發髻和那個玉步搖了(那是別的孩子都不會有的),盧連璧捺了一聲喇叭,喊道,“丹琴——”。
丹琴聞聲跑過來,象隻貓一樣敏捷地鑽進車裏,興衝衝地說:“爸,你來接我回家呀?”
盧連璧說,“先不回家,跟我去網球館。”
“噢,打網球嘍!”丹琴拍著小手歡呼。
盧連璧故意板下臉,“爸爸打網球,你在旁邊寫作業。”
體育場的網球館原本是用來訓練專業運動員的,體育場為了廣開財路,在訓練之餘,也對外界的網球愛好者限時開放。盧連璧帶著丹琴走進網球館,球友們就紛紛和他打著招呼。三號場上那個穿黑阿迪達斯的是鄧飛河,蜂腰寬背,長胳膊長腿,望上去格外矯健。與鄧飛河對陣的是一個窈窕女子,等待接球時一蹦一跳的,桃紅色的網球裙就一開一合,猶如長腿鴕鳥用短翅拍打著屁股。那女人臉盤的輪廓看上去極好,待走到近前,才發現已經讓歲月憔悴了,麵部顯得太白了一點兒,缺少血色。
盧連璧站在那裏,叫了一聲,“嗨,弟弟——”,然後望望那女人,又向鄧飛河擠擠眼。
鄧飛河會意地笑了,那笑裏有一種何足掛齒的自得與自滿。
鄧飛河算得上是盧連璧的密友,兩人吃在一起玩在一起,幾乎無話不談。鄧飛河二十八九歲了,仍舊是單身貴族,活得無牽無掛,瀟瀟灑灑。他身邊女人不斷,有意思的是,那些女人總是比他大,而且差不多都是結了婚的。這些女人每每親昵地稱他小弟,於是他就有了一個“弟弟”的綽號。
球場的邊上有一些長椅,盧連璧安頓了丹琴在那兒寫作業,然後他就站在場邊看鄧飛河與那女人打球。女人顯然隻是初學,需用雙手抱著球拍,仿佛不堪其重。擊球時雙臂使足了勁兒掄,儼如鐵匠使著大錘。有了盧連璧這個可疑的觀眾,那女人越打越不自在,最後終於停住手說,“鄧老師,你們打吧,我累了,想休息休息。”
於是,盧連璧上了場。你吊我拍,你扣我殺,來往幾個回合,都是鄧飛河占著上風。盧連璧就逗他,遠遠地站在底線上喊,“哎,弟弟,有了觀眾你就來情緒呀。”
鄧飛河怕那女人難堪,討饒似的說,“別喊別喊,快打快打。”
女人看在眼裏,索性鮮明出立場來,隻要鄧飛河得球,必定拍手掌喊加油,那聲音既脆且甜,讓盧連璧聽著心癢心焦。於是,盧連璧就鼓起孤膽英雄心,每球必扣,欲要煞住對方,怎奈那些球不是出界,就是觸網,直輸得鄧飛河都替他不好意思了。
盧連璧又一個狠抽,將球打在網上,然後滴溜溜地在網下滾。鄧飛河好心去撿,正巧盧連璧自己也到了網前。兩人湊近時,盧連璧悄悄說,“弟弟,在哪兒又找了個姐姐?”鄧飛河噓著說,“別亂講,小夏是讓我教她打球的。”
爸爸孤軍作戰,丹琴當然要來支前。她扔下作業本,先當啦啦隊。看到爸爸老是撿球,就貓下腰,冒著來來去去的飛彈,鑽在網下撿球。撿了一會兒,覺得不過癮,就伸出小手嚷嚷,“爸,把球拍給我,我打——”
小夏這女人見了,笑著對鄧飛河說:“鄧老師,看你那身汗,快歇歇吧。”嘴裏叫的是老師,口氣卻象個大姐姐。
鄧飛河真象個聽話的小弟弟,立刻收了拍子,對小姑娘說,“丹琴,拿著,接叔叔的班。”
鄧飛河把球拍交給丹琴,然後退到場邊。小夏迎過來。先遞上的是毛巾,讓鄧飛河擦了汗,然後又“哧”地一聲打開可樂罐,送到他的手裏。盧連璧眼巴巴地望著那份體貼,心裏竟隱隱地生出妒意來。
鄧飛河有小夏在場外陪著,盧連璧也有了女兒在場內相陪。小女兒哪裏會打什麼網球,她胡亂劃拉著,弄得盧連璧四下跑動著去撿那些亂跳亂滾的球。球劃拉得越遠,爸爸跑得越是喘粗氣,小女兒就笑得越開心。
鄧飛河說,“盧大哥,你可是累壞了!”
盧連璧卻說,”累壞了好啊,當爸爸的情願。這個世界上誰能累著我呢?還不是我閏女!”
玩了一會兒,小夏要走,鄧飛河也就呆不住。和盧連璧道了“再見”,兩人就相攜而去。盧連璧以目相送,隻見小夏走起來娉娉婷婷,風度極好。看著看著,盧連璧眼前就變得恍惚了,先是有了那麵題了詩的牆,接著就有了“最相思”三個字下麵的臉龐,彎眉細眼,嫩頸粉腮,猶如仕女畫一般。
盧連璧記得那名字:喬果。
喬果早上起了床,就想給劉仁傑打電話。
打不打電話給劉仁傑,喬果和丈夫阮偉雄反複商量了又商量。喬果說,“不打不行啊。說是給人家送禮品呢,結果沒有給人家,總得有個說頭吧。”
阮偉雄點點頭說,“是啊是啊,喬喬,那就打。”
喬果手摸住話機,想了想又說,“還是不打好,反正明天就要找那個盧老板,再買一個送過去。這時候打電話,我得解釋呀抱歉呀,他呢,也少不了羅索。煩。”
阮偉雄又點點頭說,“是啊是啊,喬喬,那就不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