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1947年,陰曆5月16號。

南京,雨天。

中央飯店,西餐廳。

孟子怡等了半晌,才等到了鄭輝。

此時,南京正黃梅天,胸悶氣短,濕熱難當。雨總淅瀝瀝地下個沒完沒了,把一切都下出了黑黑綠綠的黴點兒。

鄭輝進來的時候,將雨傘遞給了門童。門童問他,先生您幾位。鄭輝微微點了點頭,沒有回話,朝裏麵走了進去。

門童也不追問,好似走了個流程,自顧將鄭輝傘垂下,微微蜿蜒而下的是雨水,濕了門前的地毯,於是趕忙將傘放到一邊的桶裏——南方的店,梅雨天習慣在門口放一個桶,裏麵放置客人的傘。

雖是打了傘,鄭輝的肩頭卻還是濕了,西裝是毛呢的,上麵沾了雨霧,像是著了一層毛絮,平添了幾分柔軟和溫和。

他拍打著身上的水珠子,四下尋找著孟子怡。

孟子怡隻是揮手,鄭輝便發現了她。

那是一個靠窗的位置,因為雨霧,窗外的街景模糊了,孟子怡坐在一片混亂且姹紫嫣紅的畫麵裏,如同一個女王。

坐下來,鄭輝才發現孟子怡似乎有了一些變化,不再似大學時候的模樣。但是究竟哪裏變了,卻說不清楚,五官還是那五官,隻是化了妝,變得更加有了女人的韻味。那個時候是女孩,如今是女人,女人和女孩終究是不一樣的。

孟子怡笑道,老同學,找你一趟可真不容易,如今日本人也被趕走了,倒是輪到你們老虎橋監獄忙的了?

鄭輝笑打趣,我怎麼忙又能忙得過你這個大明星?你能來南京演出,那是整個南京文藝界的幸事,你想見我,我還不是忙不迭趕來了,隻是像我一個管後勤的,怕是給你跌了光彩。

孟子怡知他剛出差回來,隻是淡淡問了一句舟車勞頓的話。

鄭輝倒是不回避,可不是,剛從蘇北回來,那邊共產黨鬧的凶,在鄉下,還真是凶險環生。

老虎橋監獄關的都是共產黨的人,一刻不得鬆懈。

孟子怡佯裝不滿,我倒沒說什麼,你一上來倒是排揎了我一車的話。

兩人都笑了,一下子找到了上學那段歲月時光。

鄭輝道,好久不見了,那時候我們在北平,我也是話劇社的一員呢。

鄭輝說的是事實。那時候,大家都還年輕,十五六的樣子。學校裏排了話劇,大夥兒一起上,鄭輝的模樣兒好,經常是演男主角,孟子怡則是當之無愧女主角,兩人一時風光無二。

在《茶花女》裏,他便是阿爾芒,她則是瑪格麗特。到了《老婦還鄉》裏,她便是複仇的火焰克萊爾,而鄭輝就成了老去的伊爾。

故事裏的人經過了幾個春秋,還是在一個舞台上。故事外的人分分合合,便不再是同一個世界裏了。

兜兜轉轉,他們兩個老搭檔倒是真的又碰麵了。

隻是鄭輝胖了,圓滾滾的,像極了寧波湯圓。

那時候在學校,鄭輝可真是帥。脖子是脖子,肩膀是肩膀,現在像是被什麼東西擠壓到了一起去,人沒了以前的瀟灑,隻是多了一份和氣,不像是在政府裏幹活兒的人,讓人少了一份畏懼感。

孟子怡笑著從口袋裏拿出幾張話劇票來,遞給鄭輝,明晚的演出,還望你這個鄭處長能賞臉。

鄭輝假裝驚訝,你這出手真闊綽,這一給就是五張票,要知道你的演出現在是一票難求啊,五張票,你的那些戲迷們可不要當街把我給吞咯?

孟子怡道,你還是像以前一樣每個正形。

鄭輝笑著打趣,當年也是這樣?我倒是不記得了。

孟子怡裝著認真起來,點了點頭,可不是,你們那幾個活寶,什麼時候消停過。

鄭輝黯然,這幾年總是打仗,也不知道大家夥兒都怎樣了。

孟子怡歎息,戰火不斷,都各奔東西地找理想去了,有的沒了消息,有的死的死了,再也不見了。真是應了那句老話“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孟子怡說道這裏,不由地眼眶兒紅了,掩飾似的端起了咖啡杯,喝起咖啡來,放下的時候,才發現唇痕落在了咖啡杯上麵。

鄭輝發現了,不由地心頭一顫,將目光移開了。

孟子怡也留意到這個細節,突然讓她想到曾經的一幕,趕忙用一邊的餐巾擦了去,口紅又落在了餐巾上,這樣反倒像是故意給別人留下了一個念想。她想了想,局促地將餐巾折起來,那點口紅便給折進去了,看不見了。

鄭輝沒話找話,隻是想打破這點尷尬,小東的事情,我倒是知道的,前些年,他參加了中條山戰役,後來在烈士的名單裏看到了他的名字,起初我是不信的……

孟子怡淡淡地道,別說了,有些事情,過去就過去了。我這些年經曆的太多,早把上輩子的事情給忘記了。

有一滴淚從她的眼眶悄悄滑了下來,她扭轉過頭去,不讓鄭輝看清她的臉,用手帕擦了。絲質的水紅色的手帕滑過她的手腕肌膚,凝脂一般,鄭輝不由地看的呆住了。

孟子怡道,我們這都幾年沒見了,見了麵本該是高高興興的事,竟然見麵了說的都是些讓人落淚的話,還是說些高興的事兒吧。

但是兩人卻再也找不到什麼話題來,竟然冷落下來。

下雨的天,總是能把下午的光陰縮得很短。剛剛過了午後,便進了黃昏。

兩人看著窗外的光線黯淡了下去……

記憶裏的小東倒是清瘦俊朗的樣子,一身新派的襯衣總是洗得雪白。小東的皮膚白淨,有江南人特有的靦腆,一旦是開過火了玩笑,不由麵色一紅,皮膚猶如透明的一般,桃花麵兒,越發顯得澱青的發,黑亮的眼來。一臉不諳世事的年輕。

孟子怡是喜歡小東的,那撥人裏大家都心知肚明。有幾個人喜歡子怡,但見小東和子怡在一起,一對璧人的模樣,都不敢造次,連說話也小心翼翼的。

怎麼也沒想到,這樣一個人兒會拚死地去參加中條山戰役,人不可貌相,馬革裹屍,為國捐軀,小東倒是讓人刮目相看。於小東而言,大抵是死得其所吧。

那晚,鄭輝請孟子怡在獅子橋吃了桂花鴨。

吃完了飯,雨竟然停了。夜色裏的空氣異乎尋常地好,一掃平日裏聒噪的氣息,連行人都少了許多。晚風吹了過來,孟子怡有些衣不勝寒。鄭輝將自己的外套脫了,給孟子怡披上。

孟子怡不去看他,似乎陷入了一段回憶或是思考,隻是喃喃地道了一聲,謝謝。

鄭輝也隻是微微一笑,看你,生分了。

孟子怡知道在劇社的那段時間,鄭輝是暗地裏是喜歡自己的,隻是他們彼此都沒有說開,就當沒有這回事兒似的。

她記得那次的口紅事件,奇怪,今天為什麼一直想起來。那次,她親眼看到他在後台盯著自己的杯子看。那是剛下舞台,還沒有卸妝,上麵印了很大的一個唇印。孟子怡隻是覺得滿臉臊紅,趕忙將杯子擦了幹淨,也不理會他。好似別人幹了什麼錯事兒冒犯了她一般。鄭輝也察覺到了,不免有些尷尬,忙將目光移開了,也不像往日那樣,到她麵前來,和她說話。那一晚的後台,兩個人都沒有再交流什麼了。

鄭輝不言不語將道具歸置到一旁,低著頭從她身邊走過。子怡又覺得自己那麼做甚是不妥。鄭輝的學生時代,總是彬彬有禮,不少女孩子暗地裏喜歡他,隻是如今,他的樣子,連當初影子都很難找見了。

他是老去的伊爾,她還是曾經的那個瑪格麗特,隻是那個她已經死了,如今是全身換了零件的克萊爾。伊爾雖然是胖了,倒還是那個伊爾。

孟子怡有自己的心思,一直有要說的話想等著時機說,兩人步子走得很慢。

燈光下,濕漉漉的街道如同打碎的天燈,零零散散地映照了霓虹的燈光,很夢幻。遠處時鍾突然響了起來,已經是十點鍾了。

如果再不說,可能今晚就沒機會說了。孟子怡咬了咬嘴唇,深吸了一口氣,說道,鄭輝,這次我來,除了巡回演出以外,還有一個事情要求你。

鄭輝有些意外,哦,什麼事兒?

孟子怡盡量將語氣放平靜了,緩緩說了起來。

原來前段時間,南京城抓了一批疑似共產黨,其中有一個男子,叫白曙光。

聽到白曙光的名字,鄭輝也有一些意外,這些事情都是保密局秘密處理了,外界可真是不知道,如今正好在老虎橋監獄裏關著……

這個白曙光是南京城白下書店的老板,經過調查,那個書店可是共產黨的一個地下聯絡點。倒是白曙光真是一個硬骨頭,用刑不少卻什麼也沒有交待。也或許是真的不清楚裏麵的事情,共產黨善於借殼聯絡,有時候一個店裏的夥計是共產黨,與外界聯絡數次,那個店的老板不知道其中緣由的,也大有人在。

鄭輝問道,怎麼?你知道他?

孟子怡有些傷感和頹廢,黯然道,他是我的丈夫,一直都在南京做生意,我們……我們一直就沒有在一起過……隻是當時家裏人的拉郎配,不得不結婚……

孟子怡說道這裏,臉上微微漲紅了,停頓片刻,語氣變著小聲的嗚咽。

鄭輝有些心疼,又不知如何去安慰她,他沒想到子怡竟然已經結過婚了。

孟子怡緩了緩,繼續說道,我這次來,一是演出,二來是希望跟他解除了婚約,來了,找尋半日,各方麵打聽了才知道,他竟然有通共的嫌疑,我倒是不在乎他通不通共,我隻是想讓他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好聚好散罷了。所以,務必求你幫忙,讓我跟他見上一麵,這次才算是圓滿了。

鄭輝沒有料到孟子怡請他幫忙的是這件事。

鄭輝不知道如何對孟子怡說,兩個人踩著細雨濕流光的街麵上,一時間竟然無語了。倒是孟子怡緩緩說道,畢業分開之後和小東就失了聯係,後來回到蘇北老家,沒過多少日子,便被拉去和白曙光訂了親。

好多年的歲月在孟子怡輕聲言語中緩緩道來,漫長的光陰便成了輕描淡寫的敘述,卻是讓鄭輝動容。隻是,這樣的故事在這樣動蕩的年代來看,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但一到孟子怡身上,好像就不是那麼平常了,隻是這些事是屬於她的。鄭輝說自己會幫她想想辦法,但是這件事兒先不要著急。

孟子怡有些憂愁,我留在南京演出的時間不長,我怕我沒有那麼多時間去等。不過,不管怎麼說,已經很感激你了。

鄭輝看了看四周,輕聲而關切地說道,和共產黨搭上關係,現在可是個敏感的事兒,你可千萬不要亂找人,亂聲張,如果把自己卷進去了,可不好啊。你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怎麼著我也得想辦法把你這個事情給辦了,但你得給我時間。

孟子怡點了點頭,我是知道的,再說這種事兒我怎麼好去找人,也是看你是個知根知底的朋友,才和你開了這口。

說話間,走到鄭輝的車前,鄭輝給孟子怡開車門,上車,我送你回去。

兩人一路無話。

孟子怡隻看著窗外夜色,風遙遙地從前方吹了過來,她恍惚著,也不知道自己這麼做到底應該不應該。她心裏是清楚的,其實那個人從監獄裏出來已經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了,那麼解除婚約還有那麼重要麼?或是自己潛意識裏,隻是念念不忘要與過往割裂,她也的確不想回憶起以前的事情了,帶著這份婚約,她沒有辦法走到下一段生活裏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雨又開始下了。

剛剛去吃桂花鴨,鄭輝勸她喝了幾杯紹興酒,臉色有些發燙,風吹過來,雨絲落在她的臉上,甚是清涼,很舒適。

要不要把車窗拉上去?鄭輝問她。

她搖了搖頭,挺好的……

她思考片刻,緩緩問鄭輝,這些年,你過的好嗎?

鄭輝看著她,剛剛不該勸你喝太多的酒,黃酒後勁兒大,怕你晚上喊頭痛。

孟子怡搖了搖頭,那怕什麼,頭痛睡覺起來更舒服,大腦沒了那麼多思慮,就不用想那麼多了,這些年,我想的事情太多了。

鄭輝道,是你心思太細膩了,想那麼多做什麼,過去的事兒都不可能再來一次,你的事兒我會幫忙的,到時候你也算是和過去隔開了,好好活下去,多好。

孟子怡有些意外,鄭輝竟然看穿了她的心事,也是,隻有戲裏的故事可以一遍一遍的來過,哪有人生可以重頭來的。

謝謝你!

孟子怡懇切地說。

這麼一說,鄭輝也笑了。

鄭輝說,我想……既然我們能再見麵……我希望我們還和以前一樣……

鄭輝說這話的時候,臉色燥熱了一下。隻是暗啞的夜色裏,孟子怡看不到。

孟子怡的頭腦有些混亂,黃酒的確是有些後勁的,她現在有點兒不能思考,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痛。

次日晚,位於中山路的大華大戲院。

孟子怡的影響力果真了得,戲院門口的票販子將票價抬的老高,大幅的孟子怡的海報竟蓋過了上海灘的胡蝶、阮玲玉當初的風頭。

鄭輝看到孟子怡的臉在海報喜氣洋洋,夜風裏卻顯得有些單薄和孤立。笑容看久了,多了一份無奈與悵然,悲苦的感覺。

鄭輝有些失意地笑了,隻是覺得自己想的太多。

戲準時開鑼。

鄭輝的位置不錯,坐在靠前的堂座上。

他向跑堂的要了一碟毛豆,一碟花生,又要了一壺碧螺春,等著大幕拉開。

屋內冷氣開得十足,悶熱的天,突然就消解了去,一下子清醒了許多。眾人議論著,大都是對孟子怡出場的興奮。舞台的前方排滿了各界送來的花籃。他原是知道孟子怡的影響力不錯,但實際的情況還是讓他驚了一驚。

一想到這樣的藝術名流和自己關係如此親密,不由地心裏一陣得意。在保密局自己始終是不得意的,不是出風頭的部門,也派不上什麼好活,屬於外圍的人物,如今在這裏卻找到了自信。

一般人都是如此,在自己的世界裏找不到肯定,缺了什麼,就期望在這方麵有些彌補。如今突然得到了這份彌補,怎麼能不讓人高興,也更重視起來。

鄭輝環顧四周,抬眼一看,卻發現保密局一處處長段玉宣竟坐在二樓的包廂內。鄭輝對外身份是老虎橋監獄後勤處處長,還有另一個身份不能告知外人,外人也無從知曉的,保密局物資科科長,段玉宣雖不是頂頭上司,但也算是上下級了。在這裏見到他,倒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