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你何叔叔說了,死丫頭,現在都學會先斬後奏了?算了,你美麗無雙的媽媽大人有大量,去吧!聽說鼓浪嶼上的肉片不錯,你帶點兒回來,朱媽以後,決心要發展點兒副業!”
“嗯……”回轉身時,忍住的眼淚湧出,真的是忍不住了,朱媽,我……是回不來了。
“等等!”她忽然叫住正準備轉身走的絲絲,眼神溫柔極了,“乖女兒,一定要注意安全,餐餐都記得吃。不要和他吵架,緣分這東西很脆弱的,你看我,當初一不小心把它們弄沒了,弄丟了將近20年才找回來。你一定要好好珍惜。”說著說著,她竟不覺眼睛濕潤了,不禁暗罵自己是不是年歲大了,動不動就容易傷感呢。可是忽然覺得自己好悲傷啊,眼淚居然止不住了,女兒不過是去遠方旅行幾天,至於嗎?
收拾好簡單的行李,看著粉紅色的屋子,朱絲絲忍不住眼睛又紅了。
再也回不來了呀,這個她百般嫌棄,此刻又太舍不得的地方,她再也……再也回不來了啊。
收拾箱子的時候,把上次何廈生給自己的秘密驚喜的昂貴的裙子塞了進去,還塞了朱媽親手打的毛衣,雖然夏天根本穿不上。把所有珍貴的東西都塞進箱子,直到它再也合不上了。她的眼淚吧嗒吧嗒地直掉,其實,裝進去又如何,隻能多陪自己三天罷了。時間一到,一切都結束了,如果能打包帶走該多好,那樣,她就把箱子騰出來,把何廈生塞進去,把朱媽塞進去,把齊朵……
她們選擇了火車,連夜的火車,叫她困頓極了,何廈生也是,靠在小桌子上,就睡著了。朱絲絲已經快睜不開眼睛,但還是強撐著。
能多看他一秒,都是好的。
三天後,她就要煙消雲散了,從此,塵歸塵,土歸土,最可怕的是,不留痕跡,連一點點波紋都不會有,這個世界,從此就沒有她了,嗬嗬,不過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她。她不過是從那無中來,借了旁人的一段人生,又歸到那無中去。
到人間前,她真未想到,自己的人生,竟是這般的。遇見一個人,愛上一個人,貪嗔癡傻樣樣情緒都經曆了。而她卻真切地覺得,前麵六百年,她不過是一團浮雲一般地活著,而這段借來的人生,雖然不是自己的肉體,她卻是活得真實的。
人的一生,遇見另外一些有意義的人,她才是活著。
她也敢肯定,她從遠方趕來,定是為了赴他的一麵之約。隻是未想到,那麼短暫。
這是她人生的第一次旅行,或者說,是自她有生命有知覺以來的第一次,也許,也是唯一一次。這般珍貴,能與自己愛的人,也算是聊以慰藉了吧。
他們找了一家幹淨的小船屋。他原本說要帶絲絲去住島上最貴的酒店,因為有人說那簡直是天堂般的待遇。天堂般的待遇……朱絲絲皺起眉頭,此刻天堂於她而言,與地獄無異,或者說,沒有何廈生的地方,與地獄,都無異。愛啊,是讓人昏了頭腦的毒藥,是化腐朽為神奇的奇葩。它說不清楚是正是邪,但沒有它,世界就蒼白無奇,全無一絲波瀾的死水。
安頓下來已夜深,朱絲絲感覺時間是一點一點爬過她的皮膚的。她的最後時光的第一天,在火車上,一寸寸爬過了鐵軌,爬過了從C城到鼓浪嶼的漫漫長路。然後,長長久久地,要停在這裏了。
二十年不見是何等的煎熬,然而,再也不見,是用多少絕望熬成的苦藥,飲一口,必死無疑。
這是倒數第二天,他們拉著手去了很多地方。去了鋼琴博物館,何廈生說,你想要嗎?我給你買一架。我買得起,真的,少瞧不起人了。
去了海邊,他說,喜歡這裏嗎?以後在海邊買個別墅,讓你天天踏浪,抓小螃蟹。
去看了鄭成功的巨大雕像,他說,以後啊,給你刻個大的,擺在人民廣場上,每次我上班都能看到你。
朱絲絲沒有頂一句嘴,她真想告訴他,她什麼也不想要,隻想和他在一起。永遠永遠。
他們一起去了日光岩,站在日光岩上,太陽仿佛觸手可得。
“你知道嗎,這裏是離太陽最近的地方哦。以後你想我了,就可以來這裏。”她對他說。
“朱絲絲,你有沒搞錯,以後你是要在日光岩安家了嗎?為什麼我想你要來這裏啊?以後我把你鎖在家裏。隻要想你了,就提早下班回家,可以不可以?”
她一抬頭,便看到何廈生微笑的臉,臉上有狡黠,有甜蜜,有憧憬,有她不忍心看的,堅定。
朱絲絲的眼睛一酸,她最近真的太愛哭了,快把眼睛都哭瞎了。
“你怎麼了。”他的笑容凝滯,伸手來環住她。
“陽光太猛拉,眼睛疼死了。”她揉了揉,也跟著笑起來。
拉著手回來的時候,太陽西沉,她的心也跟著更沉了一些。
她借用了旅店的小廚房,白天的時候,聽到旅店那個年輕的老板娘說,為心愛的人做飯,是最幸福的事。吃心愛的人做的飯,是更加幸福的一件事。
她想著,無論如何,還是要做這麼一頓飯,也許是最後一頓了,並且日後他根本就不記得。但是,於她而言,機會隻有一次。
她在廚房裏搗鼓。何廈生和老板在門口的藤椅上坐著,老板娘進來幫忙,她看著朱絲絲笑著說:“年輕真好呀,看你們青春活力的樣子,覺得羨慕極了。”
“羨慕?”她愣了愣。
“是呀,有很長的路要走啊。”
很長的路……嗬嗬,心裏像是有一把鈍刀,在不斷地搗來搗去。手裏的鏟子一下子掉進了油鍋裏,濺起了滾燙的油星。疼得她倒吸了一口氣,老板娘也嚇了一跳,忙過來把她的手按到涼水裏。
何廈生箭步衝進廚房裏,緊張極了:“燙疼了嗎?”他傻了眼,抓起她的手,使勁地吹,然後心急如焚地問房東借燙傷藥膏。
朱絲絲的手不是最疼的,最疼的是心,就好像被放在火上炙烤,烤焦了,卻還有感覺,疼得五髒六腑都在冒火,疼得她想趴在他懷裏使勁地哭。
看著何廈生的側臉,朱絲絲強忍住的眼淚,吞回去,她看著他給她盛好飯,然後過來扶她,看到她因為強忍而有些別扭的臉,他愣了一下,問她,絲絲,你怎麼了?很疼嗎?
是啊,真的很疼,隻不過不是手上疼,因為藥物作用,它們已經漸漸偃旗息鼓了,安定萎靡不敢再作亂,隻是心裏的疼愈發得明顯了,那些已經注定了的結局,此刻像是一把小錐子,在她心裏不斷的搗,再也拔不出來。
她不能哭啊,這個時候怎麼能哭呢?這麼溫馨的燈光下,照得她愛的人,溫柔得就像一個美夢,這樣溫暖的氣氛,也許是她日後賴以為生的最後寄托,她怎麼能破壞,怎麼忍心破壞。
他笑了笑,勾起一邊的嘴角,鼓浪嶼,把她愛的少年變成一個孩子,讓她的最後告別,更加舍不得。
“我喂你。”
於是還是哭了出來,她用力地抱住了何廈生的脖子,廈生有些莫名,看不到朱絲絲讓他心疼的臉了,隻是輕柔地拍著她的背,很痛的話,我們再去醫院好嗎?
朱絲絲想起最初下到凡間,被花花世界迷亂了眼,以為人間爛漫是天上沒有,後來遇見何廈生,愛了,痛了,但最後還是笑了,
而最大的刑罰卻偷偷地來了,她依舊是被天庭擺了一道的,在這個世界,她不過是一個戲子,演著人間戲,卻因為太過入戲,而無法抽身了。到最後角色告終,苦苦抓著舞台上的一根橫柱,怎麼忍心就這樣劇終。
但是何廈生的故事不會劇終吧,他還會遇見他愛的女子,過上她以為她能陪伴的神仙眷侶般的生活了。隻是一想到,那未來,她也許再也看不到,那些星微的希望,都如同一捧餘灰,冷了,散了。
果然是最大的刑罰,將你拋到最高處,再殘忍地丟下來。絲絲不懂,她是犯了怎樣的錯誤,天庭要這樣懲罰她。
可是再痛,她還是不會後悔遇見何廈生,哪怕此後上刀山下油鍋,日日在刀尖上行走,日日被一把利刃剜心口,她也不會後悔。
有得痛,總比沒得痛好。不是嗎?
她說,何廈生,有一天,你會不會忘記我?
何廈生笑了,他溫柔地告訴她,下輩子都不忘記你,朱絲絲啊,你這輩子給我帶來這麼多麻煩,我下輩子一定會加倍還你的,你跑不了了。
何廈生,可是你想過沒有,也許我沒有下輩子了,就連這輩子,都是短小到殘忍。
“明天,我們哪也不去,陪你曬太陽,好不好?”他笑著說。
她含著淚點了點頭,心裏卻哭了,何廈生,沒有……沒有明天了。
鼓浪嶼的月光皎潔如霜華,她靠在何廈生的肩膀上,夜涼如水,夜幕也讓她不會被發現滿臉是淚。
“你媽媽讓我告訴你,她很愛你。
何廈生愣了一下,望著絲絲,笑了笑:“笨蛋,你難道夢見她了?”
也許,那的的確確是一場夢吧,其實整段人生,都是夢一場。可惜夢是人才會做的,人真幸福,可以愛,愛不到了,還可以夢。可是……回到天界,她連夢見何廈生都成了奢侈了吧。
屋裏的古老大鍾,發出沉重的腳步聲。他已經睡著了,朱絲絲望著牆上的鍾,離午夜鍾聲敲響,隻剩下五分鍾時間了。時鍾滴滴答答的聲音,是朱絲絲哪怕掩著耳朵也能聽到的聲音,每一聲,原本昭示著與他在一起多了一秒,更昭示著,和他在一起,少了一秒。有些命中注定的東西,如果不知道,她此刻是不是可以做最幸福的人?可是,此刻她是懷抱著幸福的最悲傷的人了。因為她懷裏那最寶貴的東西,正像沙漏一般,在逐漸消逝。
她趴下來,離何廈生很近很近,呼吸落在他的臉上,吹動了他的睫毛。
何廈生,我要送你兩個我愛你。一句,是替一個人轉達,另外一句,是替我自己說。
你的媽媽拜托我要陪著你,永遠不離開你。對不起,我要辜負她了。
而這些話,我也沒有膽量當著你的麵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一萬個對不起。
來,讓我記住你的睫毛,記住你的鼻子,記住你的耳朵,記住你的頭發絲兒,記住你身上的味道,記住你的眉毛,記住你的嘴唇,記住你……我要記得牢一點,一遍又一遍地溫習,因為,接下來有太長太長的時光我不能再見到你了,長到我都數不清。我怕太想你,我怕想不出你是什麼樣子的,那樣我會發瘋的,我本來孤獨,卻不知道它是何物,遇到你了,離開你了,我開始意識到,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但是,此後,我怕是要與它為伴了,除此之外,還有想念。所以,我一定要把你記得牢一些。而你呢?你會忘記我,然後遇到你生命裏的另外一個女孩,然後開始戀愛,她也許像我,也許不像。但我知道,我在天庭,在哪裏,都不可能再遇見一個人像你了。
當。鍾聲響了。
再見了,我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