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沒有絕望到非要在這場災難和我的暴行之間,構建出什麼必然的因果關係,不過我仍然想弄清事實的來龍去脈,並期許不要遺漏任何線索。緊接著火災後一天,我來到了廢墟跟前。除了一堵牆之外,屋子的剩餘部分都被燒毀了。那是裏間的一道牆,不是很厚,位於房子的正中,抵著我的床頭。牆上的灰泥在很大程度上阻止了火勢的蔓延,我認為那是牆麵最近剛剛粉刷的緣故。密密麻麻的人群圍住了那堵牆,相當一部分人似乎正在仔細、熱切地查看牆麵上的某處。“奇怪!”“真是怪了!”人群中不時傳來類似的感歎,激起了我了好奇心。我走近之後,看到一隻巨大的貓刻印在白色的牆麵上,猶如一座浮雕,栩栩如生。而貓的脖子上竟然還繞著一根繩索。
一看到這幅幻象——我無法相信眼前的畫麵居然是真實的——我驚慌失措、害怕不已。然後我轉念一想,那隻貓被吊死在鄰近房子的一座花園中,火災警報響起之後,花園裏立刻擠滿了人。一定是有人割斷了繩索,把那死去的東西從樹上放了下來,穿過敞開的窗戶扔進了我的房間,試圖將我喚醒。這位因我而死的受害者被倒塌的牆壁緊緊地拍在新近粉刷的牆麵上,石灰、火焰和屍體散發的氨氣,在這三者的共同作用下,那幅肖像畫最終顯現在了我眼前。
這番觸目驚心的解釋並不全然合乎我的良知,但我仍然不假思索地全盤接受了,然而幻覺並未因此收斂。幾個月來,貓的幻象一直糾纏著我,半是感傷半是懊悔的情緒挾裹著我的靈魂,甚至因為布魯托的離去感覺到了後悔。我再次光顧那些齷齪的小角落,試圖物色一隻新的寵物,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我都是那裏的常客。我希望那隻貓能和布魯托品種相近,外貌相似,聊以慰藉。
一天夜裏,我醉醺醺地坐在一家臭名昭著的酒館中,房裏除了幾隻裝滿杜鬆子酒或是朗姆酒的巨大木桶之外別無他物。我突然發現木桶上盤踞著什麼黑糊糊的東西,令人吃驚的是,我已經盯著那木桶有一會兒了,居然沒有更早注意到上麵竟然有活物。我走近摸了摸,那是一隻巨大的黑貓,除卻體型之外,其他方方麵麵也幾乎和布魯托別無二致。不過布魯托渾身上下沒有一根白毛,而這隻黑貓胸口有一塊模糊不清的白斑。
這隻黑貓熱切地回應了我的撫摸,它立刻站了起來,發出滿足的呼嚕聲,反複摩挲我的手。看得出我的關注讓它非常受用。這就是我正在苦苦尋找的生靈了。我立刻找到店主要求買下它,但是店主沒有開價——他對這貓一無所知,甚至之前都沒見過它。
我繼續撫摸著它,當我準備動身回家時,這隻小東西仿佛想跟我一塊走。我隨它這麼跟著,偶爾俯下身子拍拍它,一邊繼續走著。到家之後,它的乖巧立刻贏得了妻子的喜愛。
可是沒過多久,我便對它心生厭惡。這與我的預期恰恰相反——我清楚地知道這並不是它的原因,它顯然是喜歡我的,但這種喜歡實在是讓我惱怒。這種惱怒漸漸變成了苦澀的仇恨。回想起我從前的殘忍行徑,與之而來的羞愧讓我恥於對它下手。我躲了這貓好幾個星期,依然沒有傷它分毫。
但是漸漸地——漸漸地——我對它產生了一種無可名狀的厭惡,光是它的存在就令我作嘔。我活像逃離瘟疫一樣默默地躲著它。
在帶這隻畜生回家的第二天早上,我發現它和布魯托一樣,被剜掉了一隻眼睛。毫無疑問,這便是引我憎惡的原因。
而妻子竟因為這巧合更喜歡它了。正如我在前文所述,我的妻子極富人情味,從前的我也是如此,那會兒我還能從最樸實和純粹的善舉中汲取快樂。
我越是厭棄這隻貓,它便越是偏愛我。它執拗地跟著我,寸步不離,其執著程度簡直讓人難以理解。隻要我一落座,它要麼蜷伏在椅子下,要麼竄上我的膝頭,它的摩挲令我作嘔。隻要我站起來,他便在我的腿間徘徊,幾乎要把我絆倒。
要麼就用它那又長又鋒利的尖爪鉤住我的衣服,順勢一路爬到我的胸口。每到這時,我都恨不能一拳打死它。但我終究沒這麼做,其中部分是因為我總會想起從前的斑斑劣跡——但讓我痛快承認了吧,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十分畏懼這隻野獸。
這種畏懼並非源於那具邪惡的軀體——然而我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去定義此種畏懼。我幾乎羞於承認——是的,如今,即便身陷囹圄,我也幾乎羞於承認,這隻野獸所激發的恐懼,因我腦海中的假想怪獸而無限放大。我妻子曾不止一次提醒我留意這貓身上的白色斑紋,我也提到過,這是它與那隻被我毀滅的畜生僅有的不同。也許大家還記得,起初這塊巨大的白斑是模糊不清的,在經曆了一段長久的時光之後,這塊白斑竟然悄無聲息地顯現出了清晰的輪廓——我的理智一直拒絕承認這一點,情願當它是愚不可及的幻覺。如今,連提起這塊斑紋的象征之物都讓我不寒而栗——要是我還剩幾分膽量,那早就能擺脫這隻該死的惡魔了,然而憎惡和恐懼主宰了我——那形狀如此猙獰,如此陰森,分明是一具絞刑架!——天哪,這是一件多麼可怕多麼恐怖的刑具,隻能帶來痛苦和死亡的刑具!
可憐可鄙的我恐怕連身為人類的尊嚴都喪失了。至高之神以自己的形象塑造了我,讓我得以輕而易舉地殺死這隻野蠻畜生的同類,然而這隻野蠻的畜生卻給我帶來了太多難以忍受的災難。唉!從此以後,我再也無法得到片刻的安寧。
白天,它寸步不離,不給我任何喘息的機會;到了夜晚,每當我從難以言說的噩夢中驚醒,我都能感覺到噴湧在臉上的滾燙呼吸和壓在心頭的沉重身軀——它就是我無法擺脫的夢魘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