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長又說:“廠長也是人,大活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說著說著,他猛地站起,提高聲音,氣衝衝地說:“你以為我他媽的是台機器嗎?我他媽的連台機器都不如!機器還有個維修保養,我呢?我日日夜夜坐在那個辦公室裏,我他媽的到現在還是寢辦合一!連個鳥窩都沒有,連個熱嗬飯都吃不上。”
周世中仍坐在那裏,紋絲不動。
廠長一激動,把酒碰灑了,他擦了擦身上。又坐下來說一個廠長,擔著兩千口子人。犧牲了多少東西!我真他媽的不想幹了!”周世中冷靜地說:“報紙上說。擔任公職的人,必須有所犧牲。不然,他憑什麼當領導?”
廠長說,我他媽的也犧牲得太多了!多少雙眼睛都盯著你?包括眼前的這一雙!還讓人活不讓了?告訴你我連睡覺都是公事。夢裏全是他媽的公事!我就不能有點私事嗎?(廠長越說越氣,說著,又站了起來,拍著胸脯說)我可以拍著良心對你說我讓她來,有私心,可也有公心!你知道她是幹什麼的?她是省裏一家銀行的信貸部主任!我他瑪的是公事私辦,你知道嗎?我是想趁機會給咱們廠二期技改工程搞些貸款!你不但攪了我的私事,也攪了廠裏的公事!(廠長拍著桌子說)你知道不知道?”
周世中手裏端著一隻酒杯,仍然很平靜地說,我不知道。”廠長盯著周世中,惡狠狠地說:“我真想開除你。我有這個權力,你信不信?”
周世中默笑著說,我信。”廠長慢慢又坐了下來,一連喝了三杯酒沉默了一會兒,用回憶的語氣說:“我們七年沒有見麵了。上大學的時候,我比她高兩屆。那時候,她真漂亮!……”
廠長說著,又看了看周世中,喃喃地說:“我明確告訴你,我還會去找她。到省裏去找她。我非去找她不可。”
周世中說:“廠長,你要計較的話,我也沒有辦法。就像你說的,我也不想再解釋了。不過,這是我一個人的事,與別的人無關。”廠長用嘲笑的口氣說:“嗬,還挺仗義呢!”
周世中不吭。
廠長又喝了一杯酒,停了很久,才說:“告訴你,她來信了。”周世中仍然一聲不坑……
廠長突然說這酒到這會兒才喝出味來。喝呀,你怎麼不喝?這酒可不是受的什麼賄,這酒是她送給我的……”接著,廠長又說:“我明白,我什麼都明白。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謝謝,謝謝了。老弟,關上門說,那天我不該對你發那麼大的火,多多原諒吧。”
周世中說:“廠長,你也放心些破事兒》我們不會亂說……”廠長意味深長地望著周世中,搖晃地站起身來,說不噶了,不喝了,醉了!醉了醉了醉了……”
周世中也站起身來,說:“我沒醉。”
清晨,在醫院後邊的小河邊上,小田又在陪林曉玉練習走路?
周圍有許多出來晨練的老人。這是一些想拉住時間、逃離死亡的人。
兩人走過他們,在人少一些的地方,小田說:“歇歇吧,今天走了一千步了。”
林曉玉心情很好,說道我還能走。”
小田說:“那好,再走一百步。”說著,他跑到前邊的約有三十多米遠的一棵樹下,高聲說來吧,走到這裏為止。”
林曉玉又走起來,開始有點慢!漸漸,漸漸,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走著走著,突然,她一丟拐杖,跑了起來……
林曉玉一邊跑,一邊激動地高聲喊:“我好了!我要出院了,我要飛了。”喊著,她飛跑到小田的麵前,一把抱住他,猛地在他的臉上親\"—下……
這天上午,柴油機廠召開全廠職工大會。
在廠職工俱樂部的大廳裏,黑壓壓地坐著兩千多名工人。主席台上坐的是一些廠級領導……
廠長首先講話。他先講了廠裏上半年的生產情況,又講了下半年的工作任務……而後他突然站了起來,越過主席台,徑直走到了台子的前邊,手裏晃晃地舉著一個鑰匙串……
這時,一個分管音響的人也趕忙追到台子前邊,慌忙把一個高架麥克風移到台前……
廠長高舉著那個鑰匙串說:“……下麵,我說幾句題外話。大家看見了嗎?這是鑰匙,就是這個小小的鑰匙,在咱們廠引起了一場風波。首先,我要說,我老老實實地說,我並不想得罪某些部門,我們廠很需要社會上某些部門某些人的支持。(說著,他突然提高了聲音)但是見在我要得罪他們一次,為我們的工人得罪他們一次,我想,值得!有個情況我必須給大家說清楚。有人說,有這麼一套房子,廠裏已經分給班永順同誌了。其實,並沒有這回事。我站在這兒,當著全廠職工的麵當著廠分房領導小組全體同誌的麵八說著他微微側身,用手掃一下坐在主席台上的列位廠級領導)我說,廠裏沒有這樣決定廠裏確實沒有把房子分給班永順同誌。(說到這兒,他又有意停頓了一下)個別人私下許願,那是他的事!……關於這套房子,有許多謠傳,今天,咱就不多說了。但我要明確一點,最初,這套房子,原是要分給我的,我拒絕了。原因,我剛才已經說過了,不再重複!”
下邊,會場上出現了亂哄哄的議論聲……
坐在班永順身邊的梁全山說\/‘老班,老班,聽見了嗎?操,他說沒有分給你?”
班永順的頭勾下來,臉上即刻出現了痛苦的表情……
台上,廠長晃著那個鑰匙串高聲說:“……但是,我現在決定,把這套房子分給班永順同誌!”
忽一下,會場上立時靜了……
廠長說:“大家要問為什麼?告訴大家,是因為胡辣湯!大家都知道,班永順的妻子是從農村來的。他們已分居很多年,妻子沒有工作,還帶著兩個孩子,孩子大了,可四口人仍然睡在一張床上!大家也都知道,班永順的妻子如今在街頭上賣胡辣湯。我想,在座的很多人都喝過他的胡辣湯吧?(說到這裏,廠長又停頓了一下,聲音略略放低,帶著沙啞和傷感)……我每次走到街口上,大嫂,也就是班永順同誌的妻子,都要讓我喝她的胡辣湯。她拉住我,把湯盛上,雙手捧到我麵前……可我沒有喝過,一次也沒有。不是不想喝,是不敢喝。不敢喝呀同誌們!我知道,她不收我的錢她決不會收我的錢。每天每天……隻要我一走到那裏,她就非讓我喝……(說到這裏,廠長從兜裏掏出一隻手絹擦了擦眼,他掉淚了!)我心裏很難過。我知道,她是有求於我呀!因為,我是廠長……”
廠長的話,時高時低,一下子把會場上的氣氛調動起來了。把人的心都說動了有人跟著也掉下淚來……
台下坐著的班永順雙手著臉淚流滿麵……
廠長再次揚了揚手裏的那個鑰匙串,高聲說:“所以,我決定,把房子分給班永順同誌。請班永順同誌到台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