憲雲不願相信這一點,她了解父親的人品。但是,她也提醒自己,作為一個失敗者,父親的性格已經被嚴重扭曲了。
憲雲歎口氣,但願事實並非如此。婚後她才真正理解了媽媽要她作好受難準備的含義。從某種含義上說,科學家是勇敢的賭徒,他們在絕對黑暗中憑直覺定出前進的方向,然後開始艱難的摸索,為一個課題常常耗費畢生的精力。即使在研究途中的一萬個岔路口中隻走錯一次,也會與成功失之交臂,而此時他們常常已步入老年,來不及改正錯誤了。
二十年來,重哲也逐漸變得陰鬱易怒,變得不通情理。憲雲已學會用微笑來承受這種苦難,把苦澀埋在心底,就像媽媽一直做的那樣。
但願這次成功能改變他們的生活。
小元元看見姐姐了,他揚揚小手,做了個鬼臉。重哲也扭過頭,匆匆點頭示意——忽然一聲巨響!窗玻璃嘩的一聲垮下來,屋內頓時煙霧彌漫。憲雲目瞪口呆,泥塑般愣在那兒,她真希望這是一幕虛幻的影片,很快就會轉換鏡頭。憲雲痛苦地呻吟著,上帝啊,我千裏迢迢趕回來,難道是為了目睹這場慘劇——她驚叫一聲,衝進室內。
小元元的胸膛已被炸成前後貫通的孔洞,但她知道小元元沒有內髒,這點傷並不致命。而重哲被衝擊波砸倒在椅子上,胸部凹陷,鮮血淋漓。憲雲抱起丈夫,嘶聲喊:
“重哲!醒醒! ”
媽媽也驚懼地衝進來,麵色慘白。憲雲哭喊:“快把汽車開過來!”媽媽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憲雲吃力地托起丈夫的身體往外走,忽然一隻小手拉住她:
“小姐姐,這是怎麼啦?救救我。”
雖然是在痛不欲生的震驚中,但她仍敏銳地感到元元細微的變化——小元元已有了對死亡的恐懼,丈夫多日的付出終於有了回報。
她含淚安慰道:“小元元,不要怕,你的傷不重,我送你重哲哥到醫院後馬上為你請機器人醫生。姐姐很快就回來,啊?”
孔昭仁直接從醫院的體檢室趕到急救室。這位78歲的老人一頭銀發,臉龐黑瘦,麵色陰鬱,穿一身黑色的西服。憲雲伏到他懷裏,抽泣著,他輕輕撫摸著女兒的柔發,送去無言的安慰。他低聲問:
“正在搶救?”
“嗯。”
“小元元呢?”
“已經通知機器人醫生去家裏,他的傷不重。 ”
一個50歲左右的瘦長男子費力地擠過人群,步履沉穩地走過來。 目光銳利,帶著職業性的幹練冷靜。“很抱歉在這個悲傷的時刻還要打擾你們。”他出示了證件,“我是警察局刑偵處的張平,想盡快了解事情發生的經過。”
孔憲雲擦了擦眼淚,苦澀地說:“恐怕我提供不了多少細節。”她和張平敘述了當時的情景。張平轉過身對著孔教授:
“聽說元元是你一手研製的學習型機器人?”
“是。”
張平的目光十分犀利:“請問他的胸膛裏怎麼會藏有一顆炸彈?”
憲雲打了一個寒顫,知道父親已被列入第一號疑犯。
老教授臉色冷漠,緩緩說道:“小元元不同於過去的機器人。除了固有的機器人三原則外,他不用輸入原始信息,而是從零開始,完全主動地感知世界,並逐步建立自己的心智係統。當然,在這個開放式係統中,他也有可能變成一個江洋大盜或嗜血殺手。因此我設置了自毀裝置,萬一出現這種情況,那麼他的世界觀就會同體內的三原則發生衝突,從而引爆炸彈,使他不至於危害人類。”
張平回頭問孔的妻子:“聽說小元元在你家已生活了17年,你們是否發現他有危害人類的企圖?”
元元媽搖搖頭,堅決地說:“決不會。他的心智成長在5歲時就不幸中止了,但他一直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張平逼視著老教授,咄咄逼人地追問:“炸彈爆炸時,樸教授正為小元元調試。你的話是否可以理解為,是樸教授在為他輸入危害人類的程序,從而引爆了炸彈?”
老教授長久地沉默著,時間之長使憲雲覺得惱怒,不理解父親為什麼不立即否認這種荒唐的指控。良久,老教授才緩緩說道:
“曆史上曾有不少人認為某些科學發現將危害人類。有人曾認真憂慮煤的工業使用會使地球氧氣在50年內耗盡,有人認為原子能的發現會毀滅地球,有人認為試管嬰兒的出現會破壞人類賴以生存的倫理基礎。但曆史的發展淹沒了這些懷疑,並在科學界確立了樂觀主義信念。人類發展盡管盤旋曲折,但總趨勢一直是昂揚向上的,所謂科學發現會危及人類的論點逐漸失去了信仰者。”
孔憲雲和母親交換著疑惑的目光,不知道這些長篇大論是什麼含義。老教授又沉默很久,陰鬱地說:“但是人們也許忘了,這種樂觀主義信念是在人類發展的上升階段確立的,有其曆史局限性。人類總有一天——可能是100萬年,也可能是1億年——會爬上頂峰,並開始下山。那時候科學發現就可能變成人類走向死亡的催熟劑。”
張平不耐煩地說:“孔先生是否想從哲學高度來論述樸教授的不幸?這些留待來日吧,目前我隻想了解事實。”
老教授看著他,心平氣和地說:“這個案子由你承辦不大合適,你缺乏必要的思想層次。”
張平的麵孔漲得通紅,冷冷地說:“我會虛心向您討教的,希望孔教授不吝賜教。”
孔教授平靜地說:“就您的年紀而言,恐怕為時已晚。”
他的平靜比話語本身更鋒利。張平惱羞成怒,正要找出話來回敬,這時急救室的門開了,主刀醫生腳步沉重地走出來,垂著眼睛,不願接觸家屬的目光:“十分抱歉,我們已盡了全力。病人注射了強心劑,能有十分鍾的清醒。請家屬們與他話別吧,一次隻能進一個人。”
孔憲雲的眼淚泉湧而出,神誌恍惚地走進病房,母親小心地攙扶著她,送她進門。跟在她身後的張平被醫生擋住,張平出示了證件,小聲急促地與醫生交談幾句,醫生擺擺手,側身讓他進去。
樸重哲躺在手術台上,急促地喘息著。死神正悄悄吸走他的生命力,他麵色灰白,臉頰凹陷。孔憲雲拉住他的手,哽聲喚道:“重哲,我是憲雲。”
重哲緩緩地睜開眼睛,茫然四顧後,定在憲雲臉上。他艱難地笑一笑,喘息著說:“憲雲,對不起你,我是個無能的人,讓你跟我受了二十年的苦。”忽然他看到憲雲身後的張平,“他是誰?”
張平繞到床頭,輕聲說:“我是警察局的張平,希望樸先生介紹案發經過,我們好盡快捉住凶手。”
憲雲恐懼地盯著丈夫,既盼望又害怕丈夫說出凶手的名字。重哲的喉結跳動著,喉嚨裏咯咯響了兩聲,張平俯下身去問:“你說什麼?”
樸重哲微弱而清晰地重複道:“沒有凶手。沒有。”
張平顯然對這個答案很失望,還想繼續追問,樸重哲低聲說:“我想同妻子單獨談話。可以嗎?”張平很不甘心,但他看看垂危的病人,聳聳肩退出病房。
孔憲雲覺得丈夫的手動了動,似乎想握緊她的手,她俯下身:“重哲,你想說什麼?”
他吃力地問:“元元……怎麼樣?”
“傷處可以修複,思維機製沒有受損。”
重哲目光發亮,斷續而清晰地說:“保護好……元元,我的一生心血……盡在其中。除了……你和媽媽,不要讓……任何人……接近他。”他重複著,“一生心血啊。”
憲雲打一個寒顫,當然懂得這個臨終囑托的言外之意。她含淚點頭,堅決地說:“你放心,我會用生命來保護他。”
重哲微微一笑,頭歪倒在一邊。示波器上的心電曲線最後跳動幾下,緩緩拉成一條直線。
小元元已修複一新,胸背處的金屬鎧甲亮光閃閃,可以看出是新換的。看見媽媽和姐姐,他張開兩臂撲上來。
把丈夫的遺體送到太平間後,憲雲一分鍾也未耽擱就往家趕。她在心裏逃避著,不願追究爆炸的起因,不願把另一位親人也送向毀滅之途。重哲,感謝你在警方詢問時的回答,我對不起你,我不能為你尋找凶手,可是我一定要保護好元元。
元元趴在姐姐的膝蓋上,眼睛亮晶晶地問:“樸哥哥呢?”
憲雲忍淚答道:“他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不會再回來了。”
元元擔心地問:“樸哥哥是不是死了?”他感覺到姐姐的淚珠撲嗒撲嗒掉在手背上,愣了很久,才痛楚地仰起臉,“姐姐,我很難過,可是我不會哭。”
憲雲猛地抱住他,大哭起來,一旁的媽媽也是淚流滿麵。
晚上,大團的烏雲翻滾而來,空氣潮重難耐。晚飯的氣氛很沉悶,除了喪夫失婿的悲痛之外,家中還籠罩著一種怪異的氣氛。家人之間已經有了嚴重的猜疑,大家對此心照不宣。晚飯中老教授沉著臉宣布,他已斷掉了家裏同外界的所有聯係,包括互聯網,等事情水落石出後再恢複。這更加重了家人的恐懼感。
孔憲雲草草吃了兩口,似不經意地對元元說:“元元,以後晚上到姐姐屋裏睡,好嗎?我嫌太孤單。”
元元嘴裏塞著牛排,看看父親,很快點頭答應。教授沉著臉沒說話。
晚上憲雲沒有開燈,坐在黑暗中,聽窗外雨滴淅淅瀝瀝地敲打著芭蕉。元元知道姐姐心裏難過,伏在姐姐腿上,一言不發,兩眼圓圓地看著姐姐的側影。很久,小元元輕聲說:“姐姐,求你一件事,好嗎?”
“什麼事?”
“晚上不要關我的電源,好嗎?”
憲雲多少有些驚異。元元沒有睡眠機能,晚上怕他調皮,也怕他寂寞,所以大人同他道過晚安後便把他的電源關掉,早上再打開,這已成了慣例。她問元元:
“為什麼?你不願睡覺嗎?”
小元元難過地說:“不,這和你們睡覺的感覺一定不相同。每次一關電源,我就一下子沉呀沉呀,沉到很深的黑暗中去,是那種黏糊糊的黑暗。我怕也許有一天,我會被黑暗吸住,再也醒不來。”
憲雲心疼地說:“好,以後我不關電源,但你要老老實實待在床上,不許調皮,尤其不能跑出房門,好嗎?”
她把元元安頓在床上,獨自走到窗前。陰黑的夜空中雷聲隆隆,一道道閃電撕破夜色,把萬物定格在慘白色的光芒中,是那種死亡的慘白色。憲雲在心中一遍一遍痛苦的嘶喊著:重哲,你就這樣走了嗎?就像滴入大海的一滴水珠?
自小在生物學家的熏陶下長大,她認為自己早已能達觀地看待生死。生命隻是物質微粒的有序組合,死亡不過是回到物質的無序狀態,僅此而已。生既何喜,死亦何悲?——但是當親人的死亡真切地砸在她心靈上時,她才知道自己的達觀不過是沙砌的塔樓。
甚至元元已經有了對死亡的恐懼,他的心智已經蘇醒了。憲雲想起自己八歲時(那年元元還沒“出生”),家養的老貓“佳佳”生了四個可愛的貓崽。但第二天小憲雲去向老貓問早安時,發現窩內隻剩下三隻小貓,還有一隻圓溜溜的貓頭!老貓正舔著嘴巴,冷靜地看著她。憲雲驚慌地喊來父親,父親平靜地解釋:
“不用奇怪。所謂老貓吃子,這是它的生存本能。貓老了,無力奶養四個孩子,就揀一隻最弱的貓崽吃掉,這樣可以少一張吃奶的嘴,順便還能增加一點奶水。”
小憲雲帶著哭腔問:“當媽媽的怎麼這麼殘忍?”
爸爸歎息著說:“不,這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母愛,雖然殘酷,但是更有遠見。”
那次的目睹對她八歲的心靈造成極大的震撼,以至終生難忘。她理解了生存的殘酷,死亡的沉重。那天晚上,八歲的憲雲第一次失眠了。那也是雷雨之夜,電閃雷鳴中,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了死亡。她意識到爸媽一定會死,自己一定會死,無可逃避。不論爸媽怎麼愛她,不論家人和自己做出怎樣的努力,死亡仍然會來臨。死後她將變成微塵,散入無邊的混沌,無盡的黑暗。世界將依然存在,有綠樹紅花、藍天白雲、碧水青山……但這一切一切永遠與她無關了。她躺在床上,一任淚水長流。直到一聲霹靂震撼天地,她再也忍不住,跳下床去找父母。
她在客廳裏看到父親,父親正在凝神彈奏鋼琴,琴聲很弱,嫋嫋細細,不絕如縷。自幼受母親的熏陶,她對很多世界名曲都很熟悉,可是父親奏的樂曲她從未聽過。她隻是模模糊糊覺得這首樂曲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它表達了對生的渴求,對死亡的恐懼。她聽得如醉如癡……琴聲戛然而止。父親看到了她,溫和地問她為什麼不睡覺。她羞怯地講了自己突如其來的恐懼,父親沉思良久,說道:
“這沒有什麼可羞的。意識到對死亡的恐懼,是青少年心智蘇醒的必然階段。從本質上講,這是對生命產生過程的遙遠的回憶,是生存本能的另一種表現。地球的生命是45億年前產生的,在這之前是無邊的混沌,閃電一次次撕破潮濕濃密的地球原始大氣,直到一次偶然的機遇,激發了第一個能自我複製的脫氧核糖核酸結構。生命體在無意識中忠實地記錄了這個過程,你知道人類的胚胎發育,就頑強地保持了從微生物到魚類、爬行類的演變過程,人的心理過程也是如此。”
小憲雲聽得似懂非懂,與爸爸吻別時,她問爸爸彈的是什麼曲子,爸爸似乎猶豫了很久才告訴她:
“是生命之歌。”
此後的幾十年中她從未聽爸爸再彈過這首樂曲。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入睡的,半夜她被一聲炸雷驚醒,突然聽到屋內有輕微的走動聲,不像是小元元。她的全身肌肉立即繃緊,輕輕翻身下床,赤足向元元的套間摸過去。
又一道青白色的閃電,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在元元床前,手裏分明提著一把手槍,屋裏彌漫著濃重的殺氣。閃電一閃即逝,但那個青白的身影卻烙在她的視野裏。
憲雲的憤怒急劇膨脹,爸爸究竟要幹什麼?他真的變態了嗎?她要闖進屋去,像一隻頸羽怒張的母雞,把元元掩在羽翼下。忽然,元元坐起身來:
“是誰?是小姐姐嗎?”他奶聲奶氣地問。爸爸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這是憲雲的直覺),他大概未料到元元未關電源吧。他沉默著。“不是姐姐,我知道你是爸爸。”元元天真地說,“你手裏提的是什麼?是給元元買的玩具嗎?給我。”
孔憲雲躲在黑影裏,屏住聲息,緊盯著爸爸。很久爸爸才低沉地說:“睡吧,明天我再給你。”說完腳步沉重地走出去。孔憲雲長出一口氣,看來爸爸終究不忍心向自己的兒子開槍。等爸爸回到自己的臥室,她才衝進去,緊緊地把元元摟在懷裏,她感覺到元元在簌簌發抖。
這麼說,元元已猜到爸爸的來意。他機智地以天真作武器保護了自己的生命,顯然他已不是5歲的懵懂孩子了。孔憲雲哽咽地說:“小元元,以後永遠跟著姐姐,一步也不離開,好嗎?”
元元深深地點頭。
早上憲雲把這一切告訴媽媽,媽媽驚呆了:“真的?你看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