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星播種—— 科幻中的“聖經”2(1 / 3)

洪先生的銳利目光看透我的思慮——在他麵前,我常常有赤身裸體的感覺,這使我十分惱火——他平淡地說:

“我的贈款有一個條件。”

我想,果然來了,便謹慎地問:“請問是什麼條件?”

“我要成為放生飛船的船員。”

原來如此!原來就這麼一個簡單的要求!我不由看看他的腿,心中刹那間產生強烈的同情,過去對他的種種不快一掃而光。一個高度殘疾者用200億去購買飛出地球的自由,這個代價太高昂了。這也從反麵說明,這具殘軀對他的桎梏是多麼殘酷。我柔聲說:

“當然可以,隻要你的身體能經受住宇航旅行。”

“請放心,我這架破機器還是很耐用的。請問,實現水星放生需多長時間?”

“很快的,我已經谘詢過不少專家,他們都說,水星旅行在技術上沒有太大的難點,隻要資金充裕,15-20年就能實現。”

他淡淡地說:“資金到位不成問題,你盡量加快進度吧,爭取在15年之內實現。這艘飛船起個什麼名字?”

“請你命名吧。你這樣慷慨地資助這件事,你有這個權利。”

洪先生沒推辭:“那就叫姑媽號吧。很俗氣的一個名字,對不?”

我略為思索,明白了這個名字的深意:它說明人類隻是水星生命的長輩而非父母,同時也暗含著紀念沙姑姑的意思。我說:“好!就用這個名字!”

他從助殘車的袋裏取出一本支票簿,填上5000萬,背書後交給我:“這是第一筆啟動資金,盡快成立一個基金會,開始工作吧!對了,請記住一點,飛船上為我預留一輛汽車的位置,就按加長林肯車的尺寸。我將另外找人,為我研製一個適合水星路麵的汽車。”他微帶淒苦地說,“沒辦法,我無法在水星上步行。”

“好的,我會辦到。不過,”我遲疑著,“可以冒昧地問一句嗎?我想知道,你傾盡家財以放養水星生命,是為了什麼?隻是為了到水星一遊嗎?”

他平淡地說:“我認為這是件很有趣味的事,我平生隻幹自己感興趣的事。”他欠欠身,表示結束談話。

從此,洪先生的資金源源不斷地送來。激情之火澆上金錢之油,產生了驚人的工作效率。當年年底,已經有15000人在為“姑媽號”飛船工作。對“水星放生”這件事,社會上在倫理意義上的反對一直沒有停止,但它始終沒有對我們形成阻力。

洪先生從不過問我們的工作。不過,每月我都要抽時間向他彙報工作進度,飛船方案搞好後,我也請他過目。洪先生常常一言不發地聽完,簡短地問:

“很好。資金上有什麼要求?”

按洪先生要求,我對他的資助嚴格保密,隻有我妻子和何律師知道資助人的姓名。當然實際上是無法保密的,姑媽號飛船需要的是數百億元資金,能拿得出這筆資金的個人屈指可數,再加上洪先生不斷拍賣其名下的產業,所以,這件事不久就成了公開的秘密。

姑媽號飛船有條不紊地建造著,到第二年,當我去洪先生家時,總是與一位漂亮的女人相遇。她有一種恬淡的美貌,就像薄霧籠罩著的一枝水仙,眉眼中帶著柔情。她就是那位尹律師。她與洪先生的關係顯然十分親近,一言一行都顯出兩人很深的相知。不過,毫無疑問,兩人之間是純潔的友情,這從尹律師坦蕩的目光可以確認。

尹律師已經結婚,有一個3歲的兒子。

在我向洪先生彙報進度時,他沒有讓尹律師回避。顯然,尹律師有資格分享這個秘密。談話中,尹女士常常嘴角含著微笑,靜靜地聽著,偶爾插問一句,多是關於飛船建造的技術細節。我很快知道了這種安排的目的,她就是負責建造洪先生將要乘坐的水星車的那個人。

那天尹律師單獨到我辦公室,這是我第一次單獨與她會麵。我請她坐下,喊秘書斟上咖啡,一邊忖度著她的來意。尹律師細聲細語地說:

“我想找你商量一下飛船建造的有關技術接口。你當然已經知道,我在領導著一項秘密研究,研製洪先生在水星上使用的生命維持係統。”

我點點頭。她把水星車稱作“生命維持係統”沒有使我意外。要想在沒有大氣、溫度高達450℃、又有強烈高能輻射的水星上活動,那輛車當然也可稱作生命維持係統。但尹律師下麵的話無疑是一聲晴天霹靂,她說:

“準確地說,其主要部分是人體速凍和解凍裝置。”

我從沙發上跳起來,震驚地看著她。洪先生要人體速凍裝置幹什麼?在此之前,我一直把洪先生的計劃看成一次異想天開的、挑戰式的旅行,不過毫無疑問是一次短期旅行。但——人體速凍和解凍裝置!

在我震駭的目光中,尹女士點點頭:“對,洪先生打算永遠留在水星上,看守這種生命。他準備把自己冷凍在水星的極冰中,每1000萬年醒一次,每次醒一個月,乘車巡查這種生命的進化情況,一直到幾億年後水星進化出‘人類’文明。”

她的目光悲涼,我喃喃地說:“你為什麼不勸他?讓他在水星上獨居幾億年,不是太殘忍嗎?”

她輕輕搖頭:“勸不動的,如果他能被別人勸動,他就不是洪其炎了。再說,這樣的人生設計對他未嚐不是好事。”

“為什麼?”

尹女士歎息道,“恐怕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命運對他太不公平,給了他一個無比醜陋殘缺的身體,偏偏又給他一個聰明過人的大腦。畸形的身體造就了畸形的性格,他心理陰暗,對所有正常人懷著憤懣;但他的本質又是善良的,天生具有仁者之心。他是一個畸形的統一體,仁愛的繭殼箍著報複的欲望。他在商戰中的砍伐,他在征婚時對應征者的戲弄,都是這種矛盾心態的反映。不過這些報複都是低度的,是被仁愛之心衝淡過的。但是,也許有一天,報複欲望會衝破仁愛的封鎖,那時……他本人深知這一點,也一直懷著對自身的恐懼。”

“對自身的恐懼?”我不解地看看她。她點點頭,肯定地說:“沒錯,他對自身陰暗一麵懷著恐懼,連我都能觸摸到它。他對水星放生的慷慨資助,多少是這種矛盾心態的反映。一方麵,他參與創造了一種新的生命,滿足了他的仁者之心;另一方麵,對人類也是個小小的報複吧。想想看,當他精心嗬護的水星生命進化出文明之後,水星人肯定會把洪其炎的殘疾作為標準形象,而把正常地球人看成畸形。對不?”

雖然心情沉重,我還是被這種情景逗得破顏一笑。尹律師也漾出一波笑紋,接著說,“其實,想開了,他對後半生的設計也是蠻不錯的嘛。居住在太陽近鄰,與天地齊壽,獨自漫步在水星荒原上,放牧著奇異的生命。每次從長達1000萬年的大夢中醒來,水星上的生命都會有你預想不到的變化。徹底摒棄地球上的陳規戒律、庸俗瑣碎、渾渾噩噩。有時我真想拋棄一切,拋棄丈夫和孩子,陪伴他到地老天荒——可是我做不到,所以我永遠是個庸人。”她自嘲地說,語氣中透著淒涼。

這件事讓我心頭十分沉重,甚至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懣,隻是不知道憤懣該指向誰。但我知道多說無益。我回想到,洪先生是在看過那次電視辯論僅僅兩小時內就作出了傾家相贈的決定。這種性格果決的人,誰能勸得動呢。我悶聲說:“好吧,就成全他的心願吧。現在咱們談談技術接口。”

第二天我和尹律師共同去見他,我們平靜地談著生命維持係統的細節,就像它是我們早已商定的計劃。臨告辭時,我忍不住說:

“洪先生,我很欽佩你。在我決定接受沙姑姑的遺產時,不少人說我是瘋子。不過依我看,你比我瘋得更徹底。”

洪先生難得地微微一笑:“謝謝,這是最好的誇獎。”

眾人走了,聖府大廳中隻留下圖拉拉。沒有了惱人的喧囂,他可以靜下心來同化身沙巫交談了,心靈上的交談。他久久地瞻望著化身沙巫奇特的麵容,心中充滿敬畏。聖府找到了,化身沙巫的聖體找到了。牧師及信徒們喜極欲狂。不過,他們錯了。化身沙巫的確存在,他也的確是索拉生命的創造者。但他不是神,而是來自異星的一個科學家。圖拉拉為之思考多年,早就得出了這個結論。在他對化身沙巫的敬畏中,含著深深的親近感。科學家的思維總是相通的,不管他們生活在宇宙的哪個星係,都使用同樣的數字語言,同樣的物理定律,同樣的邏輯規則。所以他覺得,在他和化身沙巫之間,有著深深的相契。

他已經捋出化身沙巫的來曆及經曆:他來自父星係第三星(藍星),是20個4152萬年前來的。(為什麼是有零有整的4152萬年?他悟到,4152萬個索拉星年恰恰等於1000萬個藍星年,沙巫是按母星的紀年方式換算過來)。那時他創造了一種新型的、與藍星生命完全不同的生命——並不是創造了索拉人,而是一種微生命——將它撒播在索拉星上,然後把進化的權杖交還給大自然。為了嗬護自己創造的生命,化身沙巫離開母星和母族,在索拉星的極冰中住了20個4152萬年。不可思議的漫長啊。當他獨自麵對蠻荒時,他孤獨嗎?當他看著微生命緩慢地進化時,他焦急嗎?當他終於看到索拉星生命進化出文明生物時,他感到欣喜嗎?

從他神車中有3000年前的聖書來看,他大約在3000年前醒來過,那時他肯定發現索拉人有了二進製語言,有了文字。但那時的索拉人還很愚昧,被宗教麻木心靈。他無法以科學來啟發他們的靈智,隻好把一些有用的信息藏在聖書裏,以宗教的形式去傳播科學。

聖書說,隻要看懂聖書,就能找到聖府,那時,化身沙巫就會醒來,帶索拉人去蒙受父星大的恩寵——什麼“大的恩寵”?一定是一個浩瀚璀璨的科學寶庫,索拉人將在一夕間躍升幾萬年、幾十萬年,與神(化身沙巫)們平起平坐。

這個前景使圖拉拉非常激動,開始著手尋找化身沙巫留下的交代。化身沙巫既然在聖書中邀請索拉人前來聖府,既然答應屆時醒來,那他肯定留下了喚醒他的辦法。圖拉拉尋找著,揣摩著,忽然發現了一個秘密的冰室。門被冰封閉著,但冰層很薄,他用尾巴打破冰門,小心地走進去。冰室裏堆著數目眾多的圓盤,薄薄的,有一麵發著金屬的光澤。這是什麼?他憑直覺猜到,這一定是化身沙巫為索拉人預備的知識,但究竟如何才能取出這些知識,他不知道,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這不奇怪,高度發展的技術常常比魔術更神秘。

但牆上的一幅畫他是懂得的,這是幅相當粗糙的畫,估計是化身沙巫用手畫成。畫的是一個索拉人,用手指著胸前的兩個閃孔。畫旁有一個按鈕,另有一個手指指著它。圖拉拉對這幅畫的含意猜度了一會兒,下決心按下這個按鈕。

他的猜測是正確的,牆上的閃孔立即開始閃爍,明明暗暗。圖拉拉認真揣摩著,很快斷定,這正是二進製的索拉人語言。閃爍的節奏滯澀生硬,而且,其編碼不是索拉人現代的語言,而是3000年前的古語言,但不管怎樣,圖拉拉還是盡力串出它所包含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