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937年,離岸(3 / 3)

“你……”久兒怯怯地看著他纏著布條的手腕,小聲問,“你為什麼想死?”

男人微微一怔,一步步上著台階,沒有說話,但久兒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轉移了,這艘輪船是一個廢墟,充滿了悲傷、恐懼、憤怒、傷痛,它們推擠著發出鈍重的聲音,像潮水襲來,攝魂奪魄。

大部分的人,表情是麻木的,他們像木頭人一樣站著,擠著,雙手機械地動作,可這些麻木的人卻很容易就被激怒,一個極輕微的碰觸都立時能引發一次激烈爭吵,爭吵的語句中含著最惡毒的詛咒。

角落裏有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披麻戴孝,對著碼頭號啕大哭,一個憔悴的女人,大概是他的母親,在他的身後抽泣。他們周圍有嗡嗡的議論聲,大意在說這個男孩的父親死在了路上,遺體被這無助的孤兒寡母草草掩埋。

這對母子也是從南京來的。

還有個女子,二十多歲,腳下有一個藤編的箱子,一個年輕男人扶著她。女人穿著一件破舊的大衣,臉被掌摑過,高高腫起,久兒從鄭先生的肩膀那兒看過去,正好看到女子的正麵,大衣的扣子幾乎全掉了,裏麵穿的衣服被撕得支離破碎,她隻好用力將大衣拉攏,不經意與久兒對視,眼神裏竟充滿著恥辱和恐懼。

鄭先生抱著久兒,艱難地向前挪著步子,不小心撞到了一個男人,那男人倒也沒像別的船客那樣破口大罵,隻木然回看了一眼,往後略退了半步。久兒注意到他懷裏抱著個孩子,青白色的臉,眼睛下全是烏青,左頰上的皮膚潰爛成紫紅色。甲板上人與人的碰撞怎麼都是免不了的,那個男人的肩頭一會兒被撞向這邊,一會兒又被撞向那邊,但他隻是看著懷中的孩子,目光呆滯。

怎麼就突然間來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久兒背脊一陣陣發寒,把身子縮了縮。

“別怕……”她聽到鄭先生溫和的安慰,“別怕,孩子。”

他們在入口處等了一會兒,終於看到了久兒媽,鄭先生便把久兒交給了她,久兒媽連聲道謝。

久兒伸手拉了拉鄭先生的衣襟,說:“你不要死,好不好?”

男人眼中閃爍著光芒,又似是淚意,他輕輕摸了摸她頭頂的發,淡淡的微笑牽動唇角。

久兒低下了頭,小小年紀的她實在搞不懂,為什麼這個叔叔的笑容總是讓人哀傷。

她從母親口中得知,因為昨天她發燒,鄭先生過意不去,出錢多要了一個房間,讓母女倆在裏麵休息。

“這個人挺怪的,但對小孩子還不錯,久兒,媽媽托你的福,這輩子第一次住一等艙。”

“什麼是一等艙?”

“就是有錢人住的船艙。三天的路呢,雖然還是很擠,但好歹有個床鋪,你爹也能少為我們操心。”

有細細的雨珠飄來,久兒媽眯了眯眼睛:“下雨了,久兒,我們快下去。”

“媽媽,我們的行李呢?”

“搬到你爹那兒去了。”

“我們還回來嗎?”

久兒媽用力握了握女兒的小手:“等仗打完了我們就回來。”

“什麼時候打完仗呀?”

久兒媽歎息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啊……”

過道堆著雜物,鄭先生獨自一人坐在那裏,李先生和於先生照例坐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

久兒好奇地打量著船艙,爬到窄小的床鋪上躺著,又忍不住坐起,翻開床墊子,床板上有幾個圓圓的米粒大小的小甲蟲慌張地跑著,她愣愣地看了會兒,想伸手碰碰卻又不敢,怕驚擾了它們小小的世界。久兒媽把隨身的小包掛好了,拿出煮熟的鹽花生讓她送給那幾位先生。

於先生似乎很希望久兒去跟鄭先生說話,要久兒拿些花生給鄭先生送過去。久兒覺得他們把自己當作大人一般,很高興,蹦蹦跳跳地去了。

鄭先生抽著煙,眼睛看著遠方,窗戶開著,見小女孩過來,便把煙掐滅了往外一扔,順帶將小桌上放著的寬邊簷帽拿起,利落地放到她的小腦袋上。

“雨會飄進來,別著涼。”他說,“好些了嗎?還像昨天那麼難受嗎?”

久兒搖搖頭,把花生放到桌上,用小手認認真真把它們壘成一小堆,鄭先生微笑著看她。

他的手指勾著那天她看到的項鏈,久兒偏著腦袋仔細端詳。

他把鏈子湊得近些:“你好像對它很感興趣。”

“好漂亮哦!”小女孩讚歎道,“你為什麼總是拿著它呢?”

鄭先生把臉轉向河麵,輕聲說:“這是我妻子的項鏈。”

“她為什麼沒有跟你在一起?”久兒問,忽然吸了吸氣,想起了昨天發生的事,大眼睛中登時滿是怯意。

“她先走了一步。她去了我們的家。”他的聲音很低,很淒婉,“她隻是先去了。”

久兒有些擔心地看著他。

他轉頭看著她笑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臉:“如果我能找到我的孩子,真希望她能像你一樣,哪怕長在一個貧寒之家,卻有人疼惜愛護,可以無憂無慮地平安長大。”

“你的孩子?”久兒好奇地問。

“是啊,我有個孩子,是個小女孩,和你一般大,可我在她出生後就把她丟掉了。”他漆黑的眼眸裏滿是悔恨與傷痛,“如今她是我活下去唯一的希望了。”

久兒心中充滿著疑問,卻不敢去觸碰他哀傷的回憶,她低下頭,伸出一根小小手指,輕輕碰了碰項鏈,墜子是玫瑰花形狀的,金色的花瓣輕盈舒卷,就似恰好正在綻放一般,項墜的背麵刻著小小的阿拉伯數字。

“1,9,2,5……”久兒嬌嬌地念著。

喧囂忽起,甲板上有船夫在喊:“開船,開船,難民要湧上來了!”

隻聽見一陣陣轟隆的腳步聲、嘶喊聲,果真有好些沒能擠進上一艘船的難民,連推帶爬地上了這艘船,抓著、推搡著,神情瘋狂。有人被擠落入水中,發出混沌的聲音,還有些人掉入河裏,不會遊水,伸長了兩隻手徒勞地揮舞,而甲板上他們的親人,除了焦急哭喊落淚,一點辦法也使不出來。

岸上是一個鬼蜮,而這艘船,也載滿了絕望的魂魄。

久兒捂住了眼睛,嚇得發抖,一雙溫暖的手臂把她擁著,她聞到他身上衣料的氣味,那身上還帶著淡淡一縷香,不知從哪裏附著而來,縹縹緲緲,是那種很好聞的花香,她在春天的原野上聞到過,清甜溫柔。

鄭先生很安靜,身旁的一切喧囂似乎都與他無關。河風將他鬢邊的發微微吹動,雨滴從天幕墜落,他遙望遠方,伸出手掌,接住顆顆晶瑩,雨水綿綿不絕傾覆而下,河流中浪花翻卷,船搖晃不止,但終於離岸,駛入了茫茫煙濤。

回憶,蟄伏在最幽暗的心靈深處,伺機而動,無盡往事裹挾紛揚的雨霧前來,正如不帶一絲暖意的風。

他閉上眼睛,迎向它們鋒利的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