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手足(2 / 3)

璟寧含糊地唔了一聲,似懂非懂,璟琛悄然抬眸,看著她,小女孩掙脫母親的手,在客廳裏歡跑起來,並拒絕再讓老媽子牽她的手,她發現了屬於她的全新的樂園,要獨自去探險。

她朝那個裝玩具的箱子跑了過去,半跪在繡著金色花朵的地毯上,從箱子裏找到一個銀質小秤擺件,用小小的手指挑起了秤杆,銀盤與秤砣撞擊,發出剔透清脆的聲音。

璟琛咬了咬嘴唇,心微微一抽,那是盛棠送給他的生日禮物,是他曾最喜歡的玩具,他飛快地看了一眼周圍的人,他們都用寵溺的眼神看著那個小女孩,於是他隻有緘默。

還是盛棠心思細致,皺眉說:“寧寧,這是大哥哥的東西,沒有他的允許不能亂碰。”

璟寧看都沒看父親一眼,用一隻小手拖著秤盤,另一隻手則調皮地把秤砣撥弄得晃來晃去,忽然爬了起來,舉著小秤走到璟琛跟前,眨了眨大眼睛:“給我嗎?”

她的笑容並沒有攻擊性,隻有著清澈見底的單純。

其實給或不給,這家中所有的玩具,從此也不再是他一個人的了。於是他點頭。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小女孩把玩具放到地毯上,踮起腳,將小小的雙臂環繞在他的腿上,再伸手拽拽他的衣襟,他彎下身子,她身上有股甜甜的香氣,撲撲地飛過來。她嘟著小嘴,勾勾小手,示意他再近些,他便聽話地湊過去,她伸臂摟住他的腦袋,圓圓的眼睛如兩汪清泉,映著他愣怔的表情,冷不防她的小嘴已在他臉頰啵地親了一下,她眼睛眯起,拍著小手快樂地道:“哦哦!獎勵!”

眾人哈哈大笑,目光裏帶著濃濃的暖意和鼓勵,璟琛也忍不住笑了,盛棠看了他一眼,那是自榮氏去世後,這個孩子第一次露出笑臉。

孩子們一起玩耍,天晴的時候在花園裏曬太陽踢皮球,陽光照在草坪上,茵綠的草尖觸碰腳背,那時璟琛還是個穿著背帶褲和格子襯衣的小男孩。

兩歲半的潘璟寧坐在小推車裏,腿上搭著法蘭絨小花毯,手裏捏著一根狗尾巴草,每當有白色小蝴蝶飛過,她就把小草舉矮一些,生怕幹擾它們的飛行,閃閃的目光安靜地追隨過去,可蝴蝶卻總是調皮地飛到麵前逗她,她急忙把小腦袋藏著,也無非隻是藏在扶手的下麵,悄聲說:“躲起來,躲起來,躲起來!”

哥哥們稱呼這推車裏的娃娃為“公主”“丫頭”“娃娃”“毛毛”“小妞兒”“豆豆”,使用了一切可愛的稱謂,璟寧心情好的時候,便一律用微笑點頭來回應,或者幹脆拍著小手開心地喊:“啊哈!”

和風輕拂,女貞花像細雪飄落,濃豔的法國玫瑰罩著一團柔光,夢境般的光影。三個孩子分食一塊栗子蛋糕,因為大人叮囑不能讓他們吃太多甜食,所以每個人都隻能吃一點點。璟寧想獨占蛋糕上的栗子顆粒,可哥哥們卻不給,因為怕她消化不了,引得她不依不饒憤怒哭喊:“栗子!小栗子!我的小栗子!”

可是栗子沒有吃成,她最後卻被叫作了“小栗子”。

“壞!壞!”小栗子的小腳在推車裏亂蹬,一隻鞋掉了下來。

她越生氣,兩個哥哥越高興,老媽媽們也逗她:“誰壞?”

小女孩大叫:“壞!壞!”指著站在兩側的男孩。

“你說她好不好玩?”璟暄笑著問,不顧她的反抗,抓起她濃密的頭發揪作一團,“衝天炮!”

“二少爺真是促狹,總捉弄妹妹!”老媽子們笑罵。

“令人發指!”二少爺學著管家何仕文嚴肅的語氣,將妹妹的發辮指向兄長,“真是令人發指!發指啊!”

璟琛笑著把他的手打了下去。

璟寧急得站起來,使得推車的滑輪輕輕動了動,璟琛扶住她胖胖的小身子,她朝著他鼓眼睛,顯得很委屈,璟琛便柔聲哄她,撫平她蓬亂的頭發,又拾起小鞋子,給她小心穿上,小腳丫上溫暖的肌膚真似融融的陽光。

“大少爺疼妹妹,真好!”老媽子紛紛感歎,隻有丫鬟阿梅在一旁冷著臉,眼神鋒銳。

阿梅是當年榮氏的陪嫁丫鬟,璟琛被她帶到三歲大時,她曾辭過一次工,那一次是為了回老家照顧臥病在床的寡母。璟琛的生母去世後,阿梅又主動回來照顧璟琛的起居生活,雲氏他們搬來後不久,阿梅尋了個因由再次辭了工,盛棠原本不允,理由是少爺需要一個得力人照顧,可阿梅堅持,說雖然新夫人很賢惠,必會好生待大少爺,但自己顧念舊主,言辭間難免會對新夫人有失分寸,主人有雅量不計較,但少爺小姐們說不定會因此不痛快,盛棠便沒有阻攔。

她走得很幹脆,沒有絲毫留戀。下人們議論說是大少爺跟新夫人一家過於親近,讓這個姑娘冷了心,換作是誰心裏也會不自在,好歹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走的時候大少爺連送都不送一下。

大少爺隻是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神色平靜,床下有一雙髒髒的籃球鞋,以前它們總是阿梅親自拿去洗。

璟琛不覺得有什麼難過的地方,潘家的新夫人對他如同親生子一般關照,他應該奉之如嫡母,倘若自己能和異母兄妹的關係和美,那就更是錦上添花。

他從來都隻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

〔三〕

璟琛最愛和二弟一起去看小栗子睡午覺。

暮春的正午,小女孩蜷縮在母親的懷裏,腿上搭著她心愛的小花被,小腦袋向後仰著,長長的眼睫輕輕顫動,眉頭一皺一皺。

她愛鬧,哪個下人都哄不了,午睡的時候隻能由母親親自帶。

兄弟倆邁著輕巧的步子進屋,有幽香輕籠,室外的陽光一束束投射到窗簾上,微風一吹,形成無數朦朦的光圈,像個頑皮的小孩,一拳拳揉在上頭。

雲氏懶懶地斜靠在床邊,臉上是掩不住的疲乏,輕聲說:“琛兒,你來抱著你妹妹,她差不多睡熟了,一會兒放床上便可以,我去花園透透氣。”

璟琛鄭重地從她手中接過了那個又輕又軟的小家夥。

雲氏起身,伸了伸懶腰,緩緩走出屋子,璟琛看著她的背影,心中掠過一絲奇怪的感覺,那在室外光線襯托中顯得曼妙柔美的背影,竟似曾相識。調皮的璟暄待母親一出門,就走過來惡作劇般在妹妹臉蛋上虛做了個抓撓的手勢。

璟琛連忙要擋,璟暄卻嘻嘻一笑,低頭在妹妹額頭親了一口。

璟琛怒視了他一眼,低首凝睇,臉色已經溫柔,懷中的小女孩如此柔軟輕盈,帶著縷縷甜香,像有一年他和母親逛公園,在荷花池邊買的一個棉花糖,也不知道加了什麼顏料,粉粉的像一朵雲,又像一朵花。

其實他也想親一親她,不知道那滋味是不是像棉花糖那麼甜,正想著,閑不住的璟暄又伸手去解她頭上的蝴蝶結:“我給重新綁個好花樣。”

璟琛阻止,已然來不及,蝴蝶結散開,幾縷頭發滑到璟寧眉上,她小鼻子一皺,緩緩睜開水汪汪的眼睛,露出微微的惱意。

她午睡被人打擾,必是要大鬧一番的,兄弟倆都有一瞬屏息。

璟暄做好了撂下攤子逃跑的準備,璟琛則在腦子裏苦思如何收拾殘局,孰料璟寧仰起臉迷蒙地看了他一會兒,隻是把小手換了個位置放著,攥緊了什麼東西,然後朝他胸膛一側身,繼續睡去了。

溫暖的呼吸輕柔地噴在他的胸口,她粉嫩的小手裏握著一把勺子。

他們的餐具按專門的尺寸和花樣定做,璟寧的勺子是粉色的花,可她偏不喜歡,要搶大哥哥的藍花勺子,璟琛便把勺子送給她了。那幾天她走到哪裏都捏著它,好似一個戰士握著兵器。

璟琛不禁微笑,聽二弟在耳邊悄聲道:“你知不知道她哪裏最好玩?”

“不想知道。”

他一瞬不瞬看著妹妹,隻希望她安然甜睡。

“小栗子腳上有小漩兒!”璟暄說。

“什麼?”

“漩兒!渦渦!”

他的好奇心終被勾起,看著弟弟小心翼翼掀起花被,露出璟寧光光的小白腳。

那是多麼美麗的一雙小腳,雪白晶瑩的腳背,粉嫩的小腳趾彎出最俏皮的形狀,胖胖的,如蓮藕一般,腳踝處有一條細細的褶皺,恰在這褶皺旁邊,有個無比可愛小圓渦。

“你看!”璟暄說。

於是璟琛就盯著小圓渦看。

有漩兒不稀奇,因為他的小栗子是個胖娃娃,但他並不確定是不是所有的胖娃娃都擁有這樣惹人愛憐的小圓渦。

璟暄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小圓渦上,撓了撓。

璟寧依舊呼呼大睡,但她粉紅色的腳趾突然輕輕晃動了一下,璟暄又撓,腳趾又動了動。

“像不像……”璟暄笑得吃力,壓著嗓子,“像不像狗兒?狗兒做夢的時候也是這樣一抽一抽的。”

再怎麼忍耐,璟琛此時也已經笑得臉都皺了,雙手兀自還一動也不敢動地抱著璟寧,心中十分焦躁。好在璟暄不願死坐著,偷跑到父親房間裏去搜尋好玩的東西去了,不再繼續騷擾他們。

璟琛左右瞧了瞧,莫名地心跳變快,周圍沒有人,除了他和這酣睡的小公主。

他鼓起勇氣,生平第一次變成了一個調皮的男孩,將璟寧小心放到床上,學著璟暄剛才的樣子,伸出一根手指,慢慢伸向她腳上的小圓渦,撓了撓。

可愛的小腳趾微微晃動,光滑的指甲泛著柔光。

璟琛四處看了看,悄悄地,悄悄地,低下頭,在那隻胖嘟嘟的小腳上印下了一吻。

絲潤的皮膚觸感,像夏日清晨的蓮荷,帶著一點點日光的溫度,那麼的靜謐、安寧和溫馨。

他怔怔地發了會兒呆,將小被子給璟寧蓋好,指尖拂過她光潔的小額頭,他輕聲說:“謝謝你,小栗子……”

何仕文有時候會帶他去百貨公司買玩具,他總是先為妹妹挑選。有一次,他在櫥窗裏看到一個穿著蓬蓬裙的布娃娃,金色的頭發,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他將布娃娃帶回家送給了她。

“貓貓頭!”璟寧摟著娃娃,立刻給它取了個奇怪的名字,“你是貓貓頭,貓貓頭!”

她像小媽媽一樣給貓貓頭梳頭發,換洗衣服,走到哪裏都會讓它陪伴她。四歲時她開始獨自睡覺,是貓貓頭為她驅散了恐懼。璟琛偶爾會逗她,假意奪走貓貓頭,然後把它藏起來,惹得她滴溜溜地四處尋找。

她可憐兮兮地央求:“大哥哥,貓貓頭呢?”

璟琛便問:“貓貓頭長什麼樣?”

她做出溫順乖巧的表情,小手指勾著裙邊,偏著小臉靦腆地笑。

璟琛繼續問:“貓貓頭凶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她就學小老虎齜牙咧嘴,啊嗚啊嗚叫,小手向前一抓一抓。

“貓貓頭睡著了呢?”

她馬上向後仰著腦袋,閉上眼睛,微張著小嘴表演打鼾。

他哈哈大笑,把洋娃娃還給她,她將娃娃緊緊護在懷裏,告誡道:“貓貓頭要藏起來,別被大哥哥找到!”

他點了點她嘟嘟的小臉:“哈哈,它躲到哪裏都會被我找到。”

有一次她被璟暄吵了瞌睡,為了表明她的午睡是值得所有人重視的事情,她又哭又鬧,非要母親將調皮的二哥趕走,璟暄故意賴著不走,她便蹬掉小被子,在床上滾來滾去地哭,最後上氣不接下氣,呼吸都困難,雲氏見她認了真,隻得將璟暄拉走,又把璟琛叫去哄她。

璟琛將地上的貓貓頭拾起來放在枕頭上,璟寧像隻小狗趴在床上,背上全是汗,大夏天,她隻穿著一件白色小褂和一條短短的四角褲,藕節似的小胖腿被竹席印出了痕跡。

他坐到床邊去,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背:“你踢了二哥,還踢了媽媽,這麼不乖。”

她不理他。

“你還扔了貓貓頭,瞧,貓貓頭很難過,說小栗子好狠心,對小朋友不好。”

“嗚嗚,嗚嗚。”她又哭了起來,聲音已經沙啞,小腳不耐煩地蹭著床單。

“小栗子凶巴巴的,又愛哭,我還是把貓貓頭帶走吧。”

他將手伸到枕邊,她急忙將布娃娃摁住,不讓他拿走,抽抽噎噎地坐直了身子,皺起眉頭,像做錯事一般露出愧意,頭發毛茸茸披拂在肩上。也許她也覺得遷怒心愛的小朋友是不對的,過了一會兒,她抬手揉了揉哭得紅紅的大眼睛,拉過小被子給貓貓頭蓋上。

他微笑,拍拍她的小腦袋以示獎勵:“好吧,小栗子這麼聽話,說明還是個很好的小姑娘。你和貓貓頭一起睡覺吧。”她淚眼汪汪的,委屈地撅著小嘴,胖胖的小手臂卻伸過去自然而然摟住他的脖子,這是要他哄的意思,他隻得調整坐姿,手扶著她溫暖的背脊,鼻中盡是小女孩熱乎乎的香氣,她在他肩頭蹭了蹭,不一會兒便睡著了。他這才扭過臉,認真地看肩上睡著的孩子,那張小臉是多麼的美,潔淨純真,就像剛剛來到人世間一般。他看著看著,被震懾得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