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母親,死的時候身邊隻有他一個人,仆人們是勢利的,多年來男主人和女主人聚少離多,早被他們看在眼裏,心裏對那停屍床上的女子雖然憐憫,但亦有一絲輕蔑。
其實那個時候父親應該也悲慟過。在母親去世一個月後,有一天夜裏,他看到盛棠在母親最愛的花園中,扶著太湖石,哭得撕心裂肺。那又怎樣?死去的人再也回不來,遺落的時光永不會再倒回。
廣州的夏天是悶熱潮濕的,遺體需要馬上裝殮,人們捂著嘴不敢上前,他才五歲,眼淚汪汪站在一旁,緩緩上前,從衣兜裏拿出手帕,在亡母的臉上輕輕擦拭。
周圍有許多人在圍觀,他們隻是在圍觀。
但他們驚住了。
死去的女主人眼窩中滲透出一種薑黃色的液體,那是屍體開始腐爛的跡象。可這個平時很沉默膽怯的小男孩,卻用手帕將這些液體輕輕擦去,擦得一絲不苟,就好像擦幹淨了,他的媽媽就會活回來一樣。
他等著,等著,母親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男孩回轉頭,慢慢向仆人們跪下,說:“求求你們,幫幫我吧,求求你們!”
家中的總管何仕文比潘盛棠先趕回來,正巧遇到這一幕,在同樣的震驚過後,他快步跑過去將小主人抱了起來,讓他倚著自己,撫著他小小的、顫抖的背脊柔聲安慰:“少爺乖,少爺別難過,何叔叔回來了,何叔叔回來了,你爹也快回來了!乖啊,別哭啊!”
直到那時他方大聲號啕起來,聲音極度嘶啞,就似已經哭泣過無數個日夜一般,可口中卻依舊說的是:“求求你們,幫幫我!幫幫我吧!”
那些往事,好像已經離得很遠很遠了,而記憶的回聲,卻依舊震得他頭痛欲裂,於是他決然地將之打斷。
璟琛叫來服侍璟寧的丫頭小君,命令道:“把小姐的東西收好,帶她回屋睡覺。”
璟寧見他背身離去,連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小嘴一斜,怒聲吼道:“討厭,我討厭你!”
他的步子倒是頓了一頓,然後突然轉身走回來,璟寧瞪著他,明明已經被他的神情嚇住了,卻還是固執地做出死守殘壘的模樣。璟琛走到近前,直視著小姑娘,一字一句地說:“潘璟寧,你要再這麼任性下去,我便不管你。不想去學校不要緊,讓何叔叔給你找個家庭教師,你在家愛怎麼玩就怎麼玩,跟我再沒關係。”
“我做錯什麼了?我怎麼任性了?你從來都不罵我的,我討厭你!討厭你!”
他看著她涕淚滂沱的小臉,神情淡漠:“隨你便吧。”轉身上樓,再不猶豫,璟寧放聲大哭。
雲升在偏廳聽到他們的吵鬧,跟了上來,璟琛一向尊重他,見他默默在身後跟著,便回轉身來看著他,隻是臉色略顯陰沉。
雲升琢磨了下措辭,柔聲勸慰:“小姐是任性調皮了些,但平日裏她跟您是最親的,您又素來疼愛她,從沒有這麼發過火,她小姑娘家,大少爺就別跟她一般見識嘛。”
璟琛黯然一笑:“你覺得我在使性子?父母如今不在家,二弟也在舅舅那裏,正是因為我平日和這妹妹最親,我才能趁現在使一下性子。”
雲升微微一怔,從他的話中聽出一絲淒苦,竟不知該如何勸慰。
璟琛倒似輕鬆了些,笑了笑:“放心,明天我會好好哄一哄她的。”
雲升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溫言道:“大少爺……慢慢就好了,隻要按照您所想的去做。”
璟琛的目光安靜如秋水,輕聲道:“雲大哥……平日裏你沒少幫我的忙,我雖愚笨,但因有你的襄助,少走了不少彎路。總而言之,謝謝你。”
雲升心中微微一動。
這個大少爺,在潘家的三個孩子裏,論聰明智慧,並不是最出挑的一個,加之自幼喪母,雖是嫡長子,畢竟沒了親娘照拂,總歸比另外那兩個孩子少了依傍。如今他對自己如此看重,論情理肯定也有分拉攏的意味,但細想起來又何嚐沒有一絲可憐之處。念及這裏,便溫然一笑:“大少爺的心意,雲升自然是明白的。以後有什麼要支使的隻管吩咐,小的願效犬馬之勞。”
璟琛點了點頭。
潘璟暄回到家已是深夜,沿著台階上了二樓,見長兄的臥室房門微開一線,透出燈光。他悄聲上前,推開門走了進去。
璟琛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臉朝著門,頭微微垂下,似在打盹兒,但聽到腳步聲便立時抬起了頭,璟暄知道他一直在等著自己,心中過意不去,訥訥地叫了一聲:“大哥。”
璟琛並無責備他的意思,指了指他手中的紙袋子:“裏麵是什麼?”
“給小栗子買的炒栗子。”璟暄說著不由一笑,見大哥眼中亦露出了笑意,暗暗鬆了口氣,把紙袋往桌上一放,拉出張椅子隨意坐下。
“父母不在家,你們倆都不把我當回事,所有的囑咐全拋在腦後。一個不上學,一個從學校早退,還這麼晚回家。”
“大哥別生氣,以後我不會了。”
璟琛俊秀的眉毛微微蹙起:“你自然不會了,爹過兩天就回來了,我治不了你,他能治你。”
璟暄一聲哀歎。
璟琛揮揮手:“快去睡吧,我沒心思跟你說話,炒栗子你自己吃,涼都涼了,即便熱了也不好吃,寧寧那麼挑嘴。”
璟暄卻不起身,把頭仰在靠背上,輕聲說:“大哥,知不知道我今天開了個大眼界。舅舅帶我去洋行,正好碰到盛昌洋行以前的董事維斯頓先生。”
“盛昌?”璟琛露出不解之色。
“沒聽過?”
“聽到是聽過,隻不過不太熟。”
“你對生意不感興趣,自然不熟了。中國人和洋人做珠寶生意,多半就是通過這家洋行。”
璟琛訝異道:“他來咱們普惠,莫非……”
璟暄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等爹回來你就知道了,以後普惠多了一個進項了,哈哈。”打開紙袋,拿出個栗子剝來吃了,讚道,“甜,真甜!”說著把一雙眼睛四處看。
“別看了,茶是涼的。”璟琛說。
“口幹。喝涼的也行。”璟燊伸手拿茶壺。
“等一會兒。”璟琛站起,出去叫下人燒水熱茶,回過來坐下說,“小栗子今天不舒服,你要再出點狀況,我的麻煩就大了。”
“別信她,裝的,我今早出門的時候她還活蹦亂跳,這丫頭就是不想上學。”
“別的管不了你們,飲食上的事我總能說得了話吧?”
璟暄知道他是為了自己好,於是也不再說什麼,剝了好幾個栗子,卻不吃,都堆到大哥那邊去,不一會兒,雲升親自送了一壺熱水上來,見兄弟倆促膝談心,隻笑著說了一句:“兩位少爺早點休息。”放下水便走了。
璟琛從書桌裏找出茶葉罐子,取出兩個茶杯,璟暄一麵剝栗子一麵說:“那美國人今天拿了好些珠寶的樣品過來,有好些都是古董,中西的都有,據說有的還是清廷皇室的珍品。”
“嗯。”璟琛往杯裏撒著茶葉。
“他們從前清就一直跟中國人做生意,以前也在廣州,和鄭家也是舊交,如今鄭家早就敗落了,這盛昌卻又來和我們套近乎。”
璟琛淡然一笑:“風水輪流轉,生意場上更是如此,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維斯頓先生今天還講了一個軼事,說那鄭庭官……”
滾燙的水汽騰地冒起,璟琛的手指被燙得一縮,他甩了甩手指,側身拿起一張幹淨帕子隔著壺柄,緩緩將熱水倒入杯中。
璟暄在茶煙中滿足地半閉著眼睛:“全天下就大哥屋裏的茶是最香的。”
“這話不對。潘家主業為茶,我也不過是沾自家的光而已。你屋裏的茶和我的不一樣?”
“不一樣,我覺得不一樣。”璟暄陶醉地淺啜一口。
“繼續說,那美國人講了什麼有趣的軼事?”
璟暄續道:“維斯頓先生說,當年有個英國大班缺銀錢周轉,從鄭家的永和行借了不少錢,結果有一年不景氣,英國大班破產了,到最後總共欠了永和行七萬兩銀子,根本還不了債,困在廣州回不了家,潦倒不已。後來鄭庭官知道了,把那英國人叫了過去,說:你五年前與我做生意的時候,是個勤懇老實的生意人,如今也隻是不走運而已。銀錢之事,本不算什麼大事,我相信你,回家去吧。’然後當著那人的麵,把借據撕了個粉碎。七萬兩銀子啊,一艘船裝滿了貨,也不過值十萬兩而已。這事兒在洋商中傳了二十多年!”
璟琛摩挲著適才被燙得發疼的手指,感慨道:“鄭家豪富至此,可惜大廈傾頹,片瓦不存,如今也就隻幾個洋人能記得他們的一絲半點。”
夜風拂動窗簾,暖暖的燈光在桌麵搖曳,時而熱情,時而冷靜。兄弟倆喝著茶聊著天,不知不覺把一袋栗子都吃完了。
次日清晨,璟暄倒是自覺,吃過早飯便趕緊上學去,璟寧卻把房門關著,誰也不讓進,璟琛在她門口站了一會兒,皺眉走開。
〔二〕
茂密的梧桐樹下,兩個老人在下棋,攻守鬥殺間,卻有一番安詳寧靜,俊秀的少年坐在台階上,身旁放著一摞書,一隻腿微曲,手臂閑適地搭在上頭。
蕙蘭走近時,璟琛兀自安安靜靜看著老人下棋,一雙眼睛被陽光映射得清澈如水。
“你來了……”蕙蘭含情脈脈地低語一聲,一縷紅暈襲上白嫩的臉頰。
璟琛看過來,露出燦爛笑容。
他們穿過深深的裏弄,在堆砌的雜物之間行走,他走在前頭,不時幫她把伸出的衣架拂開。蕙蘭低著頭,一顆心在不知不覺中加快了跳動。
行至敞亮處,是一個小小的院落,門前的籬笆纏繞著爬山虎,青石缸中存著雨水,幾個陶瓷小花盆放在洗衣台上,種著桃色的鳳仙花。
“這樣過來,也不怕你家裏人知道。”蕙蘭一麵從手提袋裏掏鑰匙,一麵略帶著嗔怪地說。
“我來還你書,順便把我妹妹的學費交給你,他們能說什麼?隔了一條江,誰能跟我這麼遠?”
“你怎麼曉得我會這時候回來?”
“猜的,今天曇華林這裏有講經課,我猜你肯定會去。”璟琛微笑道,目光落到她手中的一本聖經上,眉毛一揚,得意地道,“果不其然,被我猜中了。”
蕙蘭斜睨他一眼,將門鎖打開,正要推門,璟琛的手卻先前一步伸了過去將門一推,順帶連著她也一並推了進去。
屋裏暗,她有一刹那什麼也看不見,隻聽見門輕輕一響關上,整個人便被他擁住,他的手如蛇一般蜿蜒而上,解開她的衣襟。
眼睛漸漸適應了屋子裏的光線,明暗交替的光影中,他的臉龐向她慢慢逼近,她聞到如雨後樹林一般的清香,眼前一雙眼睛如此明亮,眼睛的主人則像在西方神話中讀到的精靈,她忍不住摟住他的脖子,他頷首親吻在她唇上。
她性子寡淡,未曾料到竟會遭遇這番鏡花水月的浪漫,纏綿輾轉,那般天真未泯,卻又盡見機心。他匍匐在她身上,呼吸深重,火熱的體溫烘烤著她,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很迷戀身邊這個少年,迷戀他內在的冷峻,克製的粗野,迷戀他的一切。
光線像一綹綹絲絨穗子,在昏暗的角落輕輕地刷掃。她輕輕撫摸他烏黑濃密的發,輕聲問:
“小琛,你睡著了?”
“沒有。”他抬起身子,手臂伸過去將她的頭按在自己肩上,極輕地歎了口氣。
“怎麼了?”蕙蘭愛憐地問。
“真想永遠這樣……”
“傻孩子。”
“你總說我是孩子,”他修長的眉毛蹙了蹙,深黑的眼眸閃閃發光,“也不過比我大個三歲而已,哼,我……”他忽然湊到她耳邊,小聲咕噥了幾句。
她不由紅了臉,過了許久,輕聲說:“慢慢來吧。家業和學業是最要緊的,我們來日方長啊。”她忽然有一點傷感,“其實我隻希望你能好,隻要你好,不論我們在不在一起,我都會快樂。”
他在她臉上輕輕吻了下:“我就想和你在一起。”
“你是潘家的大少爺,你父親包括你的家族,都對你寄予了眾望。我真怕耽誤你。”
璟琛沉默,似在認真思考,過了許久,帶著肯定的語氣道:“其實我也想好好做一番事業,可是我的心真的不在那些生意上。說來也奇怪,我的性子和家裏人都不太一樣,尤其是和我二弟,他的聰敏機警,處事的大方與周到,遠在我之上,而且他也有做生意的慧根。這兩年,都是我父親和繼母緊趕慢趕地催著我去洋行,我捅了多少簍子,惹了多少笑話,但凡有個正常心智的人,眼見著這般景象,早就羞慚萬分了,更何況我?我不喜歡和人打交道,隻愛看書,做點讓自己覺得自在的事兒,一想著要跟別人說話,有時候還會犯怵。蕙蘭,我和你其實一樣,有個當老師的誌向,一輩子和學問打交道,教書育人,難道就不算一種出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