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銀川推開辦公室的門。
“坐。”
潘盛棠正在看最新的油價,示意他坐到他辦公桌對麵。
“萬縣的電報局出了點問題,美國那邊最新的桐油價格今天晚上估計到不了,我正想辦法聯係一艘近海的軍艦,請他們幫忙代發一下電報。”
“父親考慮得周詳,如此一來,許伯伯買進賣出都能跑到別人的前頭了。”
盛棠點頭,旋即岔開話題:“這幾天你跟著我,最大的感受是什麼?”
“父親夙興夜寐,為了洋行嘔心瀝血……”
盛棠打斷道:“我不想聽這些。說,你學到了什麼。”
“胸懷和眼力。”
盛棠眉毛一揚,頗有興味地抬起頭。
“兒子雖駑鈍,但從父親對待幾位叔伯的生意上看到,您將眾人的風險分到了自己的身上,這就是身為總買辦的胸懷和氣魄。許、謝、邵、閔四位伯伯,父親願意投自己的身家支持他們,說明您看中的不是一時利益的得失,而是長久的遠景。四位伯伯的生意多和土產相關,隻要中國這片土地還有農民在耕種,隻要老百姓還有四時所需,這些生意便不會受到太大影響,災年少收成,豐年賺大錢,大的起伏也不過如此。父親的眼光與定力,這是兒子要學的大本事。”
盛棠笑了笑:“買辦是家族事業,父業子承是不成文的規矩,這段時間你也熟悉了一些洋行的情況,你的資質我是看到了的,我很滿意。”
銀川等著他說下文。
“不日你將啟程去英國,埃德蒙特意告訴我,洋行會拿出一小筆錢作為你在國外的獎學金和生活費,如果你本人願意接受的話。”
銀川一凜,正欲開口,盛棠做了個手勢讓他繼續聽。
“不錯,今天叫你來正是為這筆錢的緣故。三百英鎊,每學年發到你在那邊的戶頭,另有每月二十鎊左右的生活費,算成國內的彙率,也差不多夠得上一個中層職員的月薪了。家裏倒真不用再多出錢給你。”
銀川輕輕撓了撓書桌表麵的紋路,低下頭:“普惠出這筆錢,應該不僅僅是要資助我當個學生。”
“富家子弟,不愁吃不愁穿,但也要有自力更生的本事。我希望你接受洋行的資助,同時也要告訴你,在國外這幾年,家裏不會再給你一分錢。”
銀川輕聲道:“您一開始並不願意我去英國,是我自己執意要去,如今能有洋行的資助,我已經很慶幸了。我很明白,洋行的資助父親也不會讓我白拿,您請說,現在需要兒子做什麼?”
盛棠淡然道:“各商棧的貨現在全堆著,你舅舅最近又犯了頭疼病,大小事情我都一個人盯,難免有顧不上的地方。大智門西邊有塊地皮,有兩棟宅子租住了幾家人,洋行想在那兒翻造一個打包廠,便跟那幾家人商量好提前解除租約,不知是哪個無賴潑皮去挑了事,有三家租戶不認賬了,說要後年約滿了再搬走,又鬧著上法庭。秀成去處理了下,多給了這三家人一點錢,限定這個月六號搬走,他們倒是答應了。眼見今天已經是二號了,我擔心又生枝節,你幫我再去落實下。”
“兒子不太明白。怎生落實?”
“那些人能提早搬走便最好,若還要鬧事,搬不搬房子都要拆的。洋行隻是不想在現在這個關頭把事情鬧大。你代我出麵,也是代洋行出麵,給這幾家人送點錢去,好言好語再勸慰下。若做得好,洋行給你的獎勵,理當不止那筆助學款。”
銀川當天下午便和負責此事的一個副經理吳豐林去了一趟,從庫房拿了些行李箱、羊絨圍巾、禮帽等禮品,帶了三百大洋,打算每家人再補一百。那塊地在火車站附近,是孤零零的兩棟老瓦房,因大部分房客都已搬走,顯得尤為荒頹。有一個小孩子在房子外頭玩玻璃彈珠,見銀川等人走過來,見了鬼似的拔腿就往屋裏跑,銀川的腳步頓了頓,他已從吳豐林口中得知,兩個月前雲秀成曾帶著巡捕來這兒攆過房客,有過打傷人的事,現在雲秀成倒是甩開了手,自己現在卻攤上這堆麻煩,不由暗暗叫苦。
其實隻剩下兩家人,另一家已經搬走,那三百大洋,銀川自己做主給兩家人平分。一家曹姓老人曾是教書先生,有點讀書人的倔脾氣,把自己關在臥室裏就是不出來,倒是他的老伴和兩個年輕兒女挺怕生事,端茶送水,收下了錢和禮物,滿口答應一定會規勸老人,五號一定搬家。
銀川細問得知,曹老漢之所以不願意搬,是因為他是個近二十年的老房客,兩個孩子都是在這房子裏出生和長大的,他隻想多留一天算一天。前段時間所有房客聯合一起抗議洋行提早解除租約,原是為多要賠償金之故,但這老人的本意卻是因為不舍得。
另一家是孤兒寡母,孩子不過七八歲,瘦骨伶仃,母親看起來膽小柔弱,說不了兩句話就流淚,渾不像是強著鬧事的那種人,銀川溫言詢問她的困難,又將她那病怏怏的八歲兒子招到身邊,問他會識字否,上學了沒,喜歡玩什麼。男孩見這個大哥哥斯文漂亮,溫柔有禮,不覺將防備心消了許多,一一答了。銀川見他總盯著自己胸前口袋裏的鋼筆瞧,甚是豔羨的樣子,便笑著把筆拿出來:“喜歡就送給你吧。”
孩子大喜,臉都羞紅了,不敢接,他母親使勁朝他使眼色,示意他拿了,孩子便道了聲謝,將鋼筆接過,心中對銀川更是親近,忍不住去搬了根小板凳過來,請銀川坐下。
銀川尋思片刻便明了,這小男孩自小就帶著病,他母親經不住人挑唆,借這個機會多給家裏弄點錢,想來也是窮人的小小心機,其實很可憐。銀川心情很複雜,輕輕摸了摸孩子的小腦袋,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阿川。”
銀川微微一愣,微笑道:“阿川……”
孩子母親道:“我們是漢川人,孩子就隨著老家取的名字。”
銀川回頭對吳豐林道:“吳經理,回頭給這大嫂子和小兄弟訂一家好點的旅館,讓他們多住幾天,飯食也包了。錢就我來出吧。”
吳豐林微笑道:“這筆錢洋行原是沒算在裏頭,我回去寫個申請,爭取和大少爺一半一半。您還要讀書,能省點就算點。”
銀川笑著點點頭。
孩子母親聽了,簡直是千恩萬謝,恨不得磕頭了,銀川跟她確認好五號搬家的時間,又掏了一塊錢給那孩子,便和吳豐林告辭離去。時間還早,他又回了趟洋行,路過一樓會計室時碰到謝濟凡正走出來,借閑聊的時間把這件事說了說,謝濟凡聽到前麵時笑著點了點頭:“他能主動給你些緊要的事情做,說明他還是有意要培養你的。”但聽到他說起那寡婦家的事後,便蹙起了眉。
銀川奇道:“我做得不對嗎?”
謝濟凡歎了口氣:“你快十八歲了,馬上就是真正的大人了,我不能什麼都告訴你。不過有句話你得時刻記住:心軟是大忌。”
銀川琢磨了這句話一晚上,輾轉反側,一宿沒睡好,但他不承認自己是個心軟的人,他也絕不會是個心軟的人。
五號那天,他和吳豐林又去了一趟,寡婦已經在收拾東西了,老人那邊卻不見動靜。吳豐林向銀川冷笑道:“這老骨頭硬得很,兒女也學得刁滑了,上一次也是小的拿了錢滿口答應,老的不動窩,我看這一次估計還會這麼演。”
銀川皺眉不語。
走到那家人門口,那對兒女有些心虛,訕訕地跟他客套,銀川沒什麼耐心聽下去,臨走前往回看了看,見臥室門微開一縫,一雙渾濁的老眼正往他這兒看過來,目光裏頗有求憐的意思。
銀川一怔,卻又不知該做什麼反應,心中有些迷惘。
晚上回到家,他依舊如同往常一樣,親自叮囑傭人給不願意下樓吃飯的璟暄準備晚餐。盛棠那天回得早,坐在客廳看報紙,見他忙裏忙外的,便把他叫過去,似笑非笑地道:“若是喜歡做管家的事,何苦鬧著要出國去,我最看不慣後生仔娘裏娘氣,什麼事兒都張羅。”
銀川不敢出聲,垂首聽他教訓。
雲氏忍不住冷笑:“大少爺是說得好做得好,演得也好。”
盛棠隻作沒聽見,倒是鄙夷地瞥了她一眼,說:“你那二少爺呢?他如果不願意下樓吃飯,以後也就別在潘家吃飯了。我潘盛棠自當沒有這樣的膿包兒子,白養了他十六年。”
雲氏淚水盈盈,哽聲道:“老爺你就這樣偏心,阿暄受了這麼大委屈,也不見你多疼他一點。我進了潘家門這麼些年,你若還念著阿琛的母親,就不該讓我們……”
盛棠勃然大怒,喝道:“若覺得這樣不好,你自可以離開,要帶上你兒子也可以。”
雲氏雙手絞著手絹,眼淚在眼圈裏直打轉,委屈萬分道:“我兒子難道不是你兒子?”
銀川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站了一會兒,輕聲說:“父親別生氣,我去叫二弟下樓吃飯。”
“那塊地怎麼樣了?”
銀川便如實說了一下情況,又試探著道:“是否能緩兩天再拆?我再去跟那家人說說。”
盛棠冷笑:“你又不是基督徒,怎麼連傳教士的事兒也感興趣了?”
銀川已知事情無可挽回。
璟寧從樓上下來,見客廳裏氣氛緊張,趕緊轉頭就往回走。盛棠見到女兒,眉毛一揚,大聲道:“好不容易回趟家吃晚飯,這寶貝女兒也不陪我說會兒話,見我就躲,不像話!”
璟寧硬著頭皮轉身,俯在欄杆上朝盛棠甜甜一笑:“哪裏呀,我好想呆呆啊!”
“呆呆”是她小時候吐字不清說“Daddy”時的發音,此刻她故意俏皮地說出來,盛棠果然忍俊不禁,甚是歡喜。璟寧下樓,坐到父親身邊,拉起他的手,在手掌虎口處煞有介事地摁:“我給呆呆按摩百會穴!”
“是不是又偷偷跑出去瞎逛了?跟哪個江湖郎中學的?百會穴在這兒呢!”盛棠敲了敲她的頭頂,璟寧咯咯一笑,往他懷裏紮去。
雲氏的心情立時好了許多,伸手在女兒背上撫了撫,給她順了順後頸窩的頭發,露出慈母得意的表情。
璟寧朝銀川擠了擠眼,銀川知她在替他解圍,借口去找璟暄,離開了客廳。
璟暄躲在屋裏嗑瓜子看書,見他進來,把頭一扭:“不下去不下去,我不想見到他們。”
“不見也得見,父親發了話,你如果不和大家一起吃飯,以後也別在潘家吃飯了。你說你上哪兒吃去?”
“等以後大哥發達了,我找你討飯吃行不行?”璟暄忿忿地說。
銀川伸手把他手上的書拿了,柔聲道:“要掙錢供你,也得等些時日,我也是靠家裏吃飯的,現在又出息到哪裏去了?阿暄,事情已成這樣,總要麵對現實。人生還很長,你有潘家的家世地位做靠山,外頭誰敢看你不起。”
璟暄眼圈兒一紅:“他們何嚐不在心裏說我是個殘廢。”
“若你的心殘廢了,那才是真殘廢。連我都會看不起你。”
“大哥有沒有怪過我?”
“怪你什麼?”
“從小我和小栗子都搶你的東西,搶你的玩具,你的勺子、書、衣服,什麼都要比你好,你總是讓著我們。之前到洋行見習的機會,也是你讓給我的。舅舅總在我麵前說你不好,說你在算計我們大家,所以他要我學得比你多……”
“別跟我說這些。”
璟暄卻還是固執地說了下去:“就連我被綁架,也是你來接的我,如果不是那個佟爺頂替了你,說不定現在你還在那個壞人手上,大哥……對不起……我隻是有時候總是先考慮自己……”
銀川歎了口氣:“先考慮自己是對的。這是人的本性。而且我知道你本性善良。弟弟,挺下來,好好做個男子漢。”
璟暄重重點了點頭:“嗯,我聽你的話!”
“那就下樓吃飯吧。”
“可我真沒有胃口。”
“裝裝樣子也行。要不我就告訴爹你跟那個交際花的事。”
璟暄一跺足:“是你把她的名片給我的呢!”
銀川目中露出少有的頑皮之意,手指放在嘴前,做個噤聲的手勢,璟暄忍不住笑了,好像與兄長共享了一個有趣的秘密。
次日天沒亮銀川就起床,在花園碰到雲升。潘家的管事向來不光要處理家務,還有過手一部分與洋行有關的潘家私產,雲升許多事不太熟,難免吃些苦頭,此刻滿麵倦容。主仆二人迎麵互瞧了一眼,都苦笑了一下。
雲升道:“大少爺,有些事讓別人做,可能比您親自做會更容易些。”
銀川淡然說道:“還沒上沙場,若是連拔刀見血這一關都害怕,潘家的事以後也輪不到我做主了。”
“您一定能過這一關。”雲升微笑道,忽然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有什麼事嗎?”
雲升想了想,說道:“小事,等您今天回來再說。”
〔二〕
司機將車開到大智門。敏感時期,英租界巡捕房並沒有去人,但漢口警察局是潘家事先給了錢的,打好了招呼,十五個警察抱著槍圍在房子三十米之外,說要維持治安,不過是看個熱鬧。漢口一家營造廠去了差不多四十來個泥瓦匠和木工,另有不知來路的二十來人拿著鐵鍁木棍。寡婦家已經開拆了,門窗被卸下,屋麵被推到,隔壁曹老漢的妻子和一雙兒女戰戰兢兢在屋外平地上,銀川遠遠看著,已知老人依舊在屋內不願出來。
吳豐林早就到了,見他過來,歎氣道:“那曹老漢果真還強著,說寧肯死在裏頭也不願搬。我讓人先拆的隔壁,他家還沒碰,就等您的安排。”
銀川許久都沒說話,神色倒還鎮定。吳豐林料想他一定不忍心,但潘盛棠對這塊地皮拆遷很看重,在這局勢緊張時期,潘家若能為洋行出點力,絕對是一項大功勞。但這話他不忍心說,畢竟眼前是個斯文知禮的年輕後生,麵對如此狼藉和其背後的殘酷,沒嚇傻已算難得,因而他心中雖著急,也不過是暗自焦慮,打算想個辦法把這年輕人給支開,正在腦中尋著話,卻聽銀川清冽的語聲響起:“錢也給了,他家也收了錢。我們問心無愧,該怎麼做便怎麼做。便拆得那房子隻剩一張床,那老人要躺上頭也由他。”
吳豐林看了銀川一眼,幾乎不敢相信這是他說的話。年輕人的側臉線條堅毅,目光陰鷙,其中的堅決不容拒絕。吳豐林當即打了個手勢,一撥人一擁而上,開始拆牆推門。
就在這時,銀川聽到老人在裏麵嘶聲哭喊,語聲渾濁含糊,隻聽不清究竟在喊什麼,隻是語調悲切絕望,如瀕死前的哀嚎,銀川隻覺得心口有什麼東西在輕輕刺著,麻麻的卻又不像是痛。那是什麼呢?他也不知道。他隻想也許今後自己要慢慢習慣這種感覺。
“反正他的家人拿了錢,反正他那麼老了,反正他就快死了……”說了無數個反正,似乎也就堂堂正正起來。忽然聽見前方有一個孩子的呼喊:“曹伯伯!曹伯伯!”抬眼看去,果真是那寡婦的兒子阿川,正從一旁圍觀的人堆裏衝到老人那房子那兒。銀川不知他怎麼跑來的,掃了一眼,沒看到孩子母親。
老人的家人早嚇傻了,阿川的小拳頭推著幾個拆房子的大漢,大哭道:“你們不要拆曹伯伯的房子,這房子以前就是他的!你們不要逼他!”大漢將他往一邊一提,孩子摔倒在地,老人的女兒回過神,忙上前去扶,卻被飛下的磚頭砸在頭上,猛地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