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確實是雪中送炭。雲秀成喜道:“好女婿,真讓你費心了!”
銀川臉色不鬱,雲秀成生恐說錯話讓他打退堂鼓,忙改口道:“阿琛你放心,要真漲了價,我按市價買回來,絕不讓你吃虧的。”
銀川一笑:“沒事,自己人之間不計較這些。對了舅舅,阿暄最近有沒有來找你啊?”
“他怕惹他老子生氣,跟我們雲家生分了許多,我可是有些日子沒見到他了。”為了表明態度,雲秀成特意補了一句,“這孩子沒你懂事,更沒你有長進。”
銀川歎道:“都是當年出了那番事,其實他還是很求上進的。”
雲秀成搖頭:“他不行,我也費力帶過他,沒什麼用,他誌不在此,圖的是麵子。”
銀川凝注了他一會兒,知這是真心話,便直奔主題道:“幾天前他說要來給我打下手,可能是我最近在洋行管了太多事,父親也想勻一點給阿暄做做,舅舅怎麼看?”
雲秀成急道:“這不是搗亂嗎?你把事情安排得好好的,讓一個生手再來攪和一把,還成什麼事呢?不行,絕不能夠!”一個快掉落懸崖的人,好不容易等到有人來救,人家伸手時可是要用力的,哪能讓人分掉他的力氣呢?思忖了一會兒,道:“你也別太為難,說到底阿暄也是我們雲家一係的人,大不了讓他來管我的外莊,我曉得怎麼處理。”
銀川正色道:“那我就放心了,再怎麼阿暄跟著舅舅曆練也是不錯的。”
“那羊毛的事你就多幫我擔待一些了啊,別忘了啊。”
“哪能忘呢,這可是我眼下最要緊的事。”銀川笑道。
〔六〕
璟寧如約去了夷馬街的凃公館。
德英早就等候在那裏,聽到汽車喇叭聲,快步走過來,向璟寧招手道:“門在這裏。”
璟寧笑道:“好有趣,門竟然不修在房子正麵。”回頭吩咐司機道,“徐先生會送我回家的,你先回去吧。”
德英替璟寧打著陽傘,一邊領路一邊笑道:“你瞧旁邊那棟一模一樣的房子,門也是在側麵,不過兩家是對著的,想來是為了走動方便。”
進了屋,餐廳裏有兩個傭人在擺著飯菜,桌子正中放著一個小花瓶,插著一小束紅玫瑰。
璟寧探手觸了觸花瓣,無名指上的戒指閃了一閃,白金鑲嵌一顆水盈盈的藍寶石,四爪為細鑽攢成的花朵。德英怔了怔,笑道:“好漂亮的結婚戒指。”
璟寧麵上一紅,知他是說她這般戴,便是向人告示已婚,當下故作不滿道:“今天才拿到的。都是子昭這個討厭鬼,非把它定小了一點,隻能戴在無名指上了。”
其實定做戒指時,是子昭非得要按她無名指的大小做,連首飾行的美國經理都笑說:“您是要做婚戒啊。”
子昭道:“錢不夠用了。”
璟寧白了他一眼。將戒指戴在手上試了試,也覺得太張揚了,但這恰恰便是子昭想達到的效果,非要她戴著去找德英,還不許摘下來:“讓徐燙飯趁早別打鬼主意。”
“這世上就你鬼主意多,還說別人!”
子昭吧嗒一聲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叫司機把車開慢一點,將她兩隻手搓來揉去地玩:“一會兒轉過彎我就下車去公司那邊,這幾天因為我們訂婚的事,偷了不少懶,好些事都沒做,趁現在該商量的都商量完了,該買的也都置備得有頭緒了,我幫幫父親去。今晚我會跟他去一趟上海,過幾天才能回來。車子開慢一點點,至少我能多和你待一會兒嘛。”
貸款是在上海彙豐銀行總部申請的,大鈞的財務狀況似乎並不太好,政府擔保雖然做了,官價結彙卻一直沒有落實,銀行遲遲不肯放款,加上又麵臨著幾大洋行的聯手打擊,公司處在十分艱難的時期,孟道群準備親自去一趟上海。子昭決定相陪,既是對老父精神上極大的支持,也為了多累積一些應付風險的經驗。成家立業,家眼見就要成了,業也得抓緊立起來。
他能收起紈絝之心,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她,璟寧自然知曉,但不免為這未經滄桑的公子哥兒心疼。於是千叮嚀萬囑咐,要他一定注意飲食,放鬆心情,別累出病來。
子昭低聲道:“我身體很好,你盡管放心。”璟寧的臉騰地就紅了。
“寧寧,我真盼望那一天。我好……我好……”他吞吞吐吐地沒說下去。
她忍不住看著他:“你好怎麼?”
他聲音愈發低了:“扒光你衣服啊。”
她揮拳就打,他握住她的拳頭,在她指節上輕啄:“唉,真想趕緊娶你做老婆,等我回來就直接結婚吧。”
璟寧憶起這場景,用指尖磨蹭著左手的戒指,眼中閃爍著幸福的光芒,德英招呼吃飯,她恍若未聞。待回過神,隻見德英在桌前,盯著那一桌菜發呆,不禁很不好意思,又不知該說什麼,隻好誇讚菜式精致。
德英打起精神,微笑道:“你喜歡就好。”
這樣和他吃飯,感覺總歸有點怪異,璟寧看了看外頭,問道:“就我們兩個人嗎?”
“下人有他們的休息室,要叫他們來嗎?”他伸手在桌下摸了摸,“雲管家說桌下有電鈴。”
“不用,不用。”璟寧忙道,然後問,“你說的雲管家,是我家的雲升?”
“是啊,房子是從你哥哥手裏借的,雲管家特意來安排的午飯。”
璟寧鬆了口氣,原來是自己人的地方。其實剛才在擔心什麼,她也說不清楚,按說德英老實憨厚,肯定不會做出什麼過激的事,但畢竟孤男寡女的,總不免忐忑。
桌上放著一瓶威士忌,德英笑道:“這是洋行外莊的存貨,有些年份了。你們女孩子們愛喝香檳,但我隻有一瓶酩悅,怕你看不上這種廉價貨,所以沒帶過來。”
盛昌是美國的洋行,美國施行禁酒令,不許出售和轉運酒品,許多酒隻能在黑市流通。盛昌在中國的少量酒品存貨,已由中國買辦收購於自家商鋪裏,在美國本土之外銷售,並不算違法。若按禁酒令開始施行的1920年算起,這瓶威士忌最起碼也有十二年的曆史。
見璟寧猶豫的樣子,德英道:“放心,不是‘大叫雞’,那個我們倆都招架不了。”
璟寧撲哧一笑:“別提了,那次我真是出了大醜。萬一我又發酒瘋,你可就慘了。”
“你終於知道自己發了酒瘋,把我們大家都害苦了。”德英指了指一盤鹵雞爪,“不是愛吃這個的嗎?怎麼把它給晾著?”
璟寧笑道:“隻能在家裏的時候吃著玩,在外麵和別人吃,總有些不斯文。”
“我也算別人?”
“你是我的好朋友。”她誠懇地說。
德英道:“那晚你鬧著要吃五香雞爪子,我認了真,找遍了趙家的廚房,人家偏是沒有。大半夜的都快兩點了,我拖著管家起床,把已經睡熟的船夫叫醒,劃船離了島,到了沙湖,又要趙家人幫忙尋了一輛車,在武昌城滿街滿巷地找啊找,找有可能還開著的飯店,腦子裏隻想我的寧寧想吃雞爪子,非得給她找到不可,我的寧寧,我的……”他聲音哽了哽,“千辛萬苦買了來,你卻連看都不願看一眼,我一晚上的辛苦和焦灼,抵不過孟子昭給你做的酸梅湯。”
璟寧悔恨不已:“德英,你對我很好,但這輩子我沒辦法回報你了,隻能下輩子再……”
“別這麼說。”他想伸手去捂她的嘴,又怕唐突,急急地便將手放了下去,“別說什麼下輩子,多不吉利。我不需要你的回報,隻要你過得好,我就會好。來,我們幹一杯,希望這杯酒能讓我痛下決心,安安心心當你的好朋友。”
璟寧甜甜一笑,將酒一飲而盡,辛辣過喉,忍不住眯起眼睛,哈了口氣。德英凝視她片刻,亦把酒喝光,慨然一笑,旋即再次將酒杯注滿。
璟寧知他素不善飲,勸道:“喝一點便可。”
他搖頭,又是一口將酒喝光,緊接著又倒了一杯,咕咚咕咚喝完。當他再次伸手去撈酒瓶的時候,已帶幾分狂意,璟寧過意不去,站起來一把奪過酒瓶:“好,要喝我陪你喝個夠!”手一揚頭一仰,將酒灌入自己口中,威士忌原是烈酒,一大口下去,直嗆得她急喘。
德英紅著眼睛道:“為什麼還要對我好?讓我喝死算了!”伸手去奪,璟寧被他一拽一推,人吃力不準,便往後麵沙發栽了過去,德英去扶,卻是腳步一軟,整個人朝她撲了過去,怕傷著她,隻好強力往旁邊一偏,砰地倒在地上。璟寧擔心德英受傷,過去拉他,步子剛剛一動,腦子裏突然嗡的一響,巨大的眩暈感像一陣強風撲麵而來,隻好坐到沙發上,將頭往後靠了靠,說道:“酒勁兒好大,跟‘大叫雞’有得一比。”
德英已扶著椅子腳站起來,說道:“這樣也好,醺醺然的,心裏倒沒那麼痛了。”
璟寧想安慰他一句,眼前卻漸漸模糊,看他漸漸暈成一團隱約的影子,意識昏沉不可抵擋,為了壓住漸漸湧來的眩暈感,她不得不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恍惚中,身子陡然一輕。她嚇住,抵抗道:“德英,放開。”
話到口中,卻輕飄如空氣,如同她同樣輕飄的身體。
她試圖睜開眼睛,無盡的困意像一雙手掌,緊緊地壓住了眼皮。她知道自己被抱離了這個房間,但隻能幹著急,耳聽腳步沉重踏在木質台階上的聲音,一扇門打開,然後砰的一聲關上。
這是在哪裏?
冰涼的杯口靠近嘴唇,璟寧的嘴唇本能一翕,讓杯中茶味液體緩緩注入。
這讓她清醒了須臾,眼睜一線,天地都似在旋轉,有個朦朧的人影似德英又不似,高大挺拔,竟像子昭。她一時分不清現實和虛幻,慢慢地卻有種莫名的欲望開始隨血液竄動。
少女豐盈嬌美的身體落在柔軟的床墊上,單薄的衣服被汗水浸濕。
緞子被鬆鬆分開,驟然的涼意讓她驚恐萬分,腰帶上金線織成的玫瑰花朵似欲飄落而下,縐紗襯裙胸口邊緣繡著鈴蘭和風信子,密密簇簇擠作一團,又像蝴蝶翩翩飛走。她毫無辦法。
男人的氣息一點點迫近。這氣味依稀讓她覺得熟悉,真的是子昭嗎?他偷偷跟著她來了這裏?那種怪異的感覺繼續在體內升騰,她的身軀開始顫抖,似在索尋什麼,她想這是不對的,應該停止,但奇異的情緒像逐漸燒沸的水,漫進了本就所剩無幾的理智。
脖頸,鎖骨,一寸一寸,被綿密的吻漸漸燒得滾燙……那個人撫摸著她的肌膚,手掌從她的肩膀緩緩移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指突然劇痛,寶石戒指就似要嵌進肌膚一般。她想開口呼喊,用力睜眼,可一點力氣也沒有,連眼皮都動不了,拚盡了全力卻隻是啞啞喚了一聲:“子昭!”
窗戶被風吹得搖晃作響,棲息在廣玉蘭樹上的野鴿子咕咕叫著,有幾隻振翅飛起,停在陽台雕花欄杆上。遠處街道傳來汽車開過的聲音。雨下了起來,廣玉蘭雪白的花瓣盛滿了雨水,一片片沉重地落在地上。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