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1 / 2)

“不要害怕。”他安慰,“近年來經濟蕭條,失業率上升,所以很多人無所事事。”

“原來地球人處境都很糟糕。”我笑,“其實最初知道蒙馬特,是因邱妙津。”

“《蒙馬特遺書》啊。久尋曾推薦給我看。”他笑,“你們果然有太多相似。”

“有人時時記掛她,她真幸福。”我說,“莫非你要學金嶽霖對林徽因?”

他大笑:“你這比方簡直是詛咒我。可惜我向來不相信純潔高貴的愛情。我當然會娶妻生子。”

“莫非久尋的愛亦不純潔高貴?”

他有很長時間沉默,但終於坦然視我雙目:“我與她的確相愛。可是愛是一個很虛無的詞,相愛與婚姻之間隔著漫長距離。她曾經大哭,問我怎麼辦。西川老師比她大十二歲,教書非常嚴厲,唯獨對她無可奈何。她父母也是離婚,沒有一方管她。當時在我看來,我家斷然不會接受她……對,她非常聰明努力,二十七歲就讀完博士後期課程,拿到築波大學的語言學博士學位。然後很快,她嫁給了西川,留在學校研究所。這是我們彼此默認的結局。”

我們爬過長長的石階,越過蔓延的葡萄藤與古老街燈。黃昏天空潮濕透明。往上,一直往上,才能望到高坡之巔白色的尖頂和白色的穹形教堂。

“可以走了。”我雙手相合,睜開雙眼,深深呼吸。

“不進去嗎。”他一訝,“聖心教堂莊重靜美。所有來到蒙馬特的人都希望進入教堂。”

“我知道。隻需看一眼已心甘情願。”我低頭,用極小的聲音說,“這個七月我忽然得到太多,很滿足,也惶恐。如果再奢求許多,恐怕會遭神譴。”

“你這怪丫頭。”他難得溫言,居然還牽起我的手,“你用功爭氣,所得一切皆不意外。來,你上來。”

那一刻心呼啦啦膨脹起來,所有隱忍啊不快啊恐懼啊驚惶啊統統不見,隻聽見耳邊風聲,聽見自己愉悅的尖叫。從來都不能這樣放心地在一個人的牽引下奔跑,從來都是一個人跌跌撞撞朝前。然後我們終於停下來,抬頭望見恍若天堂的圓頂穹隆,以及教堂入口兩側高踞青銅馬之上的聖女貞德與聖路易。

在我十九歲快要過去的夏季,突如其來的旅行將我帶到此處,向我打開了窗。虛空與充實同時襲來,我根本尋不出任何適意的表達,所以失語,此刻時光是否真實,我亦無須推究。隻靜靜擦幹眼角飛出的淚水:“宋熙明,很奇怪,竟是你突然給我許多希望,我抱在懷裏,像小孩子第一次看到這麼多糖果。”

“會有許多糖果。”他收回投向遠處的目光,“也很奇怪,你好像同樣給了我一把糖果。”

宋熙明

從巴黎回去的班機上,陸青野美美睡了一覺。她蓋著毛毯,身體蜷在一起,睫毛投下陰影,很寧靜。

我翻翻報紙,看見她膝上的小筆記快要滑脫,接過來看,滿滿抄著法語單詞。她突然醒來,眼神極清明。我們小聲交談,仿佛認識許久的朋友。不可想象,兩個月前我們還在各自毫不相幹的世界裏。現在我卻樂意跟她講許多話。她還熱心做媒:“我有個姐姐叫錢斯人,我在北京就住她那裏。嗯嗯,她是植物考古學研究生,待字閨中,是個非常有意思的人……”

隨行繡藝師們大多疲憊,有一位驟然麵色慘白連連欲嘔。陸青野反應極快,迅速跳出去遞過紙袋,那位阿姨特能忍,居然穩住神壓了回去。航空小姐忙拿水送藥,陸青野從口袋裏找出一小盒清涼油,挑一指甲抹在阿姨太陽穴和鼻端。

“好些沒有?”她輕言細語,溫馴如小兔。我在一邊明顯多餘。

之後我笑她:“我看你一定很討長輩寵愛。”

她臉色一慘:“咳,可惜現在一個也無。”

“怎麼?”

她看我:“反正萍水相逢,告訴你也沒有關係。我爺爺奶奶過世。我父親獲罪,大概等案情一明了就會入獄。我母親精神錯亂,沒有安眠藥無法入睡。”

我聽她語笑晏晏,感到心驚。她現在應該大哭一場。

然而這也是熟悉的——當初久尋竟然是同樣的語笑晏晏,告訴我:“我父母離婚,父親不知去哪裏躲債,母親也改嫁得沒有蹤影。我在國內連房子也無,隻有老屋三間,雜草橫生,住有蝙蝠和野鳥。”

她繼續說:“如果一直如此也罷,我或許會安靜認命。但這樣的情形發生沒有多久。之前我的家族四世同堂,逢年過節祖父會引領我們祭祖叩頭。我爸爸是公務員,媽媽是全職主婦,我們家即便清貧,也安穩幸福,令人羨慕。”

我想我總該說些什麼,安慰不合適,當時安慰久尋,反被她嘲笑,又引她大哭。我字斟句酌:“都會好起來。”

她點點頭,拿叉子戳水果沙拉吃:“謝謝你。”

回到北京,正是最酷烈的天氣,母親告訴我七重中暑了,打過電話來,說住在中日友好醫院。

我買花束與水果去探望,她在床頭看書,見我來,也不覺得多驚喜,隻把花束抱過來深深嗅了一口。醫生說藤澤小姐已沒有事,注意休息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