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熙明
我還是迅速冷靜,即時離開。飛機引擎轟鳴,兩個小時之後我又會回到熟悉的城市與生活中去。一日之中恍惚往返於京滬兩地,我能夠想象自己是如何孑然、渺小。
我最終還是沒有見到久尋。在我最彷徨之時,另一個年輕女孩兒靜靜聽我說完一切。
我仰起頭,沒有想到自己一顆老去的心還能如此脆弱、詫異、自嘲,然後笑起來。
陸青野也笑。她陪著我,很少說話,我見她一雙眼眸清澈無塵,鑽到人心裏去。她問我:“是否時常痛苦,無法向任何人表露。”
我說:“並且不知痛苦的來源,耽溺其中,十分自悔。”
她笑:“痛苦和浪漫一樣,也是奢侈品。如果為生存所累,根本無暇痛苦。你要一心一意做個學者該多好。你不知道,第一次聽到你翻譯‘君若天上雲,儂似雲中鳥’,我驚豔得要叫起來。”
我卻又想起那時在東京,久尋攥牢我的手腕:“要死了,我有了你的孩子。”那日午後日光淡薄,我們坐在電車裏,車窗外風景急速逝去。她輕輕重複,我有了你的孩子。束發的帕子散下來,直發蓋住半張臉。
她突然要吻我,細細脖頸仰起,如同從前的每一次,她冰涼柔軟的唇覆住我的麵頰與眉目。她一手攥我,又一手拉起我的手,蓋在她瘦弱的腹部。我驚恐又鎮定,含糊喊她名字:“久尋。”像中毒一樣不能自拔。
我們在七張半榻榻米的小旅館內閉門不出。她滔滔不絕跟我講她在小鎮青綿的童年與少年。她忽而問我:“熙明,你愛我?”
我點頭,卻沒有任何力量說出來。她一勾細頸,輕輕坐起來:“為什麼會愛我?”
我怔住。她自己回答:“因為我和其他人不一樣,因為我聰明,我每門功課都能拿優秀,我會煮好吃的給你,會陪著你——”
“可是你又能給我什麼。”她駭笑,“我們會有可能在一起嗎?”
從前,她在我耳邊說:“人生最幸福的事實在是莫過於做旅人,我先前寓居日本時,春天看看上野的櫻花,冬天曾往鬆島去看過鬆樹和雪。”這是魯迅的句子,恰恰與她的意願契合。她在花樹下語笑晏晏,陽光下浮塵撲撲,她撲到我懷裏,那麼柔軟熨帖的身體。
那個夏天無邊漫長無邊安靜。我們在七張半榻榻米的房間裏,白晝黑夜都醉眠不休。後來一起去京都,和帶有七周身孕的她在各大寺廟與博物館間行走。夏日酷烈,枯山水的白沙耀人眼目。她一一指點,那是藤花,那是山茶,那是鵝掌楸,那是金絲楠木,那是瑞香,那是紫陽花,那是在歌裏出現最多的胡枝子,那是瞿麥,那是棣棠。
在京都禦苑之東,三條家第邸之側的神社,有京都三大名水之一的染井,水聲嚶嚶,水畔胡枝子上縛了和歌與俳句的紙條。她說渴了,徑自執長柄竹勺舀水,自己喝了,遞給我。
那時有怎樣的頹靡與放縱。我命她回東京手術,我命她珍重身體,我告訴她人生尚未真正展開,我告訴她待到我自己有足夠能力,我可以予她溫暖予她華屋予她美食予她錦衣予她自由予她幸福。我們可以徹夜歡好,可以於高潮之後坦然相藉,隨口說的便是漢代詩歌敦煌曲子詞宋代建築明清家具或者七小町和泉式部菅原孝標女。我發狂般抓住她肩,懇請她,放棄這團不成形的血肉。她含笑睨我,蹙眉思索,繼而給我否定答案:“不可能。”
她唇角略微一抿,笑意尤存:“你曾說永遠不會叫我承受墮胎之罪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