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1 / 3)

宋熙明

演講決賽主題確定下來後,我和陸青野一起找資料,修改講稿。

主題是“中日文化之淵源”,她先寫了中文稿,提及文學、繪畫、音樂、服飾、飲食。初稿翻譯出來後她發給我看,原稿當然比譯稿漂亮得多,我當時還讚歎,你怎麼不去寫文章。

那很短的日子裏,我奔走於京中各大圖書館,尋找一切可見的資料,或複印或掃描,整理了快遞發給她。

時常有驚喜。

“這篇文章我也找過的。”

“這也是我要說的啊。”

定稿後她先在電話裏朗讀給我聽。她的句法明顯比夏天時成熟流暢,我糾正她一兩處錯誤,她時常會佯怒:“幹嗎這麼苛刻?”不等我說又咕咕笑:“比我老師還嚴厲。”

我還吩咐她,到時候來比賽,一定要多穿衣服。北京的冬天不比南方。

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打開MSN。她上線後會發閃屏震動給我,叮鈴鈴,她的小頭像亮起來。

其實也很少說話,我們各自都有功課做。不過是有時——

“剛下載了蘇昆全本《長生殿》,發給你要不要?”

“朋友寄了清岡卓行的新詩集,你那有沒有?”

“今天這裏好大月亮。”

“北京今晚天氣也不錯。”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個?”

“好消息?”

“新一期創意市集又在上海,據說不少牛人要來喲。”

“壞消息?”

“呃,趕上一場考試,去不了……”

“你媽媽最近還好?”

“怎麼也不願待在療養院,自己出院了。”

“你上次說要找的一冊沈祖棻詞集,我這兒有。”

“好神奇,昨天我看的那部《鶴之雪》是陳久尋作的時代考證呢。”

“最近有寒流南下,注意保暖。”

“很怒,南京有個無良商人賣的漢服一點也不講規矩,曲裾居然裁成兩截。”

……

生活已不知不覺被她介入,有時很晚不見她上線,會自然發條短信過去:“晚上有課?”

“困死啦,做完作業就睡覺,你慢慢忙吧。”

有一天下班,夜色微茫,去醫院找吳緯,他剛從手術室出來,看起來有些狼狽——最近醫院產婦特別多,好像寶寶們都趕緊著在年尾降生。這天晚上醫院就有好幾個剖宮產手術,臨了又送來一個,心內科吳緯竟然被拉去接生。

他大學時在醫院實習,第一次親見分娩,居然眩暈過去,被同學笑了好久。後來他告訴我,看到那團啼哭生命從母胎裏出來,他十分惶悚。

“男人高潮不過幾分鍾,女人真正的高潮卻是分娩,實在驚心動魄。”

他除掉髒手套與外褂,與護士一道隨同產婦進病房。新生的胖女嬰哭聲嘹亮,剛剛當上父親的男人欣喜若狂。

吳緯含笑。

我突然發現他的眼神裏有從來沒有的悲憫。

大學時實驗課,他拎起活白兔一刀下去,眼皮都不眨一下。同班女生往往尖叫,有的還要掉眼淚。

最開始上解剖課,膽小的同學根本不敢看屍體,他冷冷從浮滿屍體的福爾馬林池內挑選一具用鉤子勾來,還拍拍屍體蠟黃的臉。

實習時分到醫院,重症病房的絕症病人徹夜呻吟。病人初時用止痛酊,然後打嗎啡,最後是杜冷丁。杜冷丁開始是半天一支,漸漸每小時一支,後來半小時一支——病人哀號,醫生,不如死了算了——他會小聲說,是啊,你說得對。

我也曾為之齒冷。他一笑,施施然背誦希波克拉底宣言,凡授我藝者敬之如父母,作為終身同世伴侶。我願盡餘之能力及判斷力所及,遵守為病家謀利益之信條,並檢束一切墮落及害人行為,我不得將危害藥品給予他人……

他睨著我,對於得了大病的窮人,當然是早死為好,要不拖了一大筆債務,他家活著的人還得受他的死罪。

又笑,不過有些人怎麼也得多維持幾天——拿國家工資的,多活一月多一筆錢哦。

當時他笑容優雅。

——我何曾見他悲憫。

這時他笑:“你怎麼過來?”

“今天順路,過來瞧瞧你。居然看到你接生——”我不忘取笑,“有沒有暈倒在產床?”

他感慨:“小東西生下來一泡尿直直對準我。”

那邊產婦家人過來感謝他,他起身應對。

心中陡然翻騰。想起彼年京都之夏,七張半榻榻米的小旅館,久尋把我的手按在她腹上。我永不能原諒自己。

若那團血肉沒有被我毀棄,那我也將是一個孩子的父親。他一定會有明亮清澈的眼,在降生的刹那大聲啼哭。

吳緯回來,歎:“那新爸爸高興得像孩子。”

“你和張淼紋——”

“她怎麼可能同意妊娠。”吳緯淡淡笑,“我無所謂,就看長輩那裏怎麼應付了。”他看我道:“我應該等著做你家孩子的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