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熙明
懿平跟我提及婚事。我坦白:“目前除了貸款買房,似乎一時無法將新房買下。”
她微笑如賢妻:“沒有關係啊,就北京這房價,誰家買房不還貸?好歹咱們還有固定工資拿,以後一起還唄,等我們孩子小學念完那會兒,也該還清了。”
我笑:“真對不住你。”
她臉色一變,沉吟不語。許久才一字一頓說:“熙明,我跟你在一起,並不因為你的家世——偌大北京,官宦豪門多得是。當然我也沒說我有那能力高攀。我跟你在一起,隻是因為……”她低下頭,突然抱住我,將臉緊緊貼在我背上,我聞見她身上的香氣,不願再聽她說下去,轉身安慰她。
她一笑:“哪怕是租房子住,隻要能跟你在一起,也是好的。”
我笑道:“那我還不給你爹媽劈死。還有黃老師,一定拍手跺腳道,哎喲,這下捅婁子嘍,可把羅老師的終生大事給耽誤啦,居然找個老公連房子都沒有……”
“討厭!”她破涕,“我樂意!”
我找了幾篇資料準備去圖書館,她說也要去。她跟我在一起,比初見時要顯小,喜歡挽著我走路,我往往咳道:“小心給你學生看見。”
“看見就看見。”她非常滿足,“我恨不得他們全都看見。”說完了大概覺得失態,又小心移開話題。
而我卻始終不能與她坦然獨處。
我們接吻,彼此都極小心,淺嚐輒止,如同履行程序。
而我不能,的確不能,再繼續下去。她未嚐不知,隻是靜靜坐著,握著我的手,輕輕摩挲。
我懂得她的隱忍與堅持,亦懂得她在愛,她不止一次對我說,熙明,我覺得跟你在一起很好。我喜歡聽你說話,你做任何事我都覺得好。
我倦怠,喟歎,許諾她,我們以後結婚,我定會盡職做丈夫,朝九晚五,讓你無須擔憂生活。
她笑,我要你愛我。
我一怔,笑,我隻求做安穩夫妻。
她那麼失望,但依舊維持風度,答,安穩夫妻已經足夠。
有一夜留在學校宿舍翻譯書稿到淩晨,她忽而敲門進來,給我捎來夜宵。我笑:“你怎麼也在,這麼晚。”她手支著書桌邊沿,解下圍巾,臉上熱騰騰——要知道北京冬夜何其寒冷。她說:“知道你這時候會餓。”
宿舍結構與吳緯當初在醫院的那間房子相似,不過四十平米,我架了簡易床和書櫥,徹夜敲鍵盤。她陪了我一會兒到底困了,我不忍見她瞌睡蒙矓,叫她去睡覺。她還要陪我,我說:“你白天還有課,陪在這裏我也寫不快,反而一麵為你分心。”她順從,自己睡到床上去。我為她掖緊被角,又為她倒一杯水在床頭,她切切望我,我微笑:“還有一章未完,他們白天等著要。”
淩晨三點多,書稿終於完成,倦意也襲來,見她身體裹在被子裏更加小一些,半張臉露在被子外,睡相非常安寧。
我擰滅台燈,披上厚羽絨服伏在書桌上睡覺。如此到天明——發現自己在被子中,懷裏還有一隻熱水袋,睜眼四望,驀然看見她已梳洗整齊,笑吟吟說:“我給你買了早點,放在桌子上,我先去上課。”
我想起祖母的判斷,說她多好性情,我與她締結婚姻,將會是安穩的“過日子”,白頭到老。
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懿平:“我們年前結婚吧。”
她怔了很長一段時間,反問:“什麼?”
“我們結婚吧,就在年前。”我聽自己的聲音都變得沒有底氣。她笑起來:“好,我回去就跟爸媽商量。”
我很鎮靜:“你下課後了我來找你。”
剛剛收線又接到電話,是母親:“你爸爸現在在東京,病了,急需你過去一趟。”
我頭一嗡:“什麼病,幾時的事?”
媽媽語氣起伏,十分焦急:“是他助理剛剛打來電話,說人已經送到醫院,還在診斷。他談判剛剛進行到一半——”
“您先別急,我現在就回來。”
父親身體一向強健,每日跑步鍛煉,數九寒冬亦堅持冷水洗澡,半年雷打不動一次體檢,除卻血脂血壓偏高外,沒有任何疾病。我先自寬心,回路上聯係到經理助理,那邊人說,這次生意談得不順利,日方提的條件太刁鑽,另有一家競爭對手給日方開出更優惠政策,宋總昨天身體就有些不適,他吃了藥說沒事兒,但今天就昏倒了。
當日晚上我即趕飛機至成田機場。那位助理接我,告訴我父親是急性心梗,已經轉醒,不需要做手術,沒有大礙。
我到病房,第一眼看到的是他兩鬢白發,他已經蒼老,竟是我之前一直沒有在意。我以為他處處強悍,從來沒有細想有一天會看見他的老態。見麵後有片刻沉默,他開口:“誰讓你來,我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