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1 / 3)

宋熙明

回到北京,夜色剛剛蛻變為灰蒙蒙的黎明。這裏溫度比南邊要低不少,空氣凜冽而新鮮,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鄧教授看調查資料,笑:“這不是你的筆跡,難道說你偷懶。”

我笑:“可不是,偷了好大一份懶。是那陸青野做的調查。”

鄧教授點頭:“吳方言區的人做這個才得天獨厚。她讀日語專業?我看她調查做得準確簡潔。”

我隻是微笑:“她專業和日語毫不搭邊,不知道哪裏來的本領。”

“難得。現在語言專業培養一個學生多難。好多時候辛辛苦苦調教出來,最終跑去做別的。”

工作突然忙起來。論文還新開了一門選修課,一周有三個晚上奉獻出去,跟教室裏稀稀拉拉的孩子講和歌。有時會一恍惚,若她在下麵聽課會怎樣?大概是皺皺鼻子,對我十分不屑。

郵箱裏有久尋發來的掃描文件,信中說這些資料得來不易,命我認真整理翻譯。我一愕,隻有佩服她,不知從哪裏得來的《梅園草木圖譜》。

《梅園草木圖譜》掃描圖片並不清晰,而且原件曆經歲月銷蝕,已然斑駁殘損。那古老斷續的文字連綴成的篇章散發出幽寂氣息,仿佛透出一縷嘲弄的目光,取笑後人的淺薄不自知。

晚上把圖譜整理成電子書發給陸青野。她多歡喜,喋喋不休地訴說她夏季植下的石蒜球根抽出張牙舞爪的紅花,絲絲細蕊吐得好長。

我們談興甚歡。

如此熱愛植物的民族,因自然眷顧而有分明四季春櫻秋楓。他們以植物染衣製紙,在袂邊衣角繪製紋樣,瞿麥款冬白芨厚樸錦葵。

萬年之前他們的先民過著漁獵采集的原始生活,母係氏族公社繁榮期的繩紋時代,那一時的瓷器製造出強烈翻滾的渦紋,原始之中是巋然的威嚴,如若烈火熊熊。那一時正是我們的祖先亦在製陶,天蒼色的盤缽內是手牽手跳舞的人兒,狩獵、伐木、耕種、漁獵。

世界文明古國出現漫長的青銅時代,再進入鐵器時代,彼時我們的銅器與鐵器幾乎同時傳入日本,於是有了接下來的彌生時代。彌生陶器的人麵瓶怒目圓口,雙臂微攏,是為禮器。彌生時代的銅鐸扁平如鍾,有橫帶紋渦線紋流水紋杏紋袈裟襷紋,刻畫了飛鶴麋鹿神龜瑞魚。同期是我們的漢代。嗬,漢代,大規模冶鐵,精細紡織的時代;《黃帝內經》、《神農本草經》的時代;《史記》和《漢書》的時代;出使西域,帶來西瓜、胡麻、石榴的時代;佛教傳入,黃老學說流行的時代,有了紙張的時代。

古墳時代的人物埴輪皆垂首佇立。男子佩刀戴甲女子紮辮裹麻。樂人雁列,武士執刀。白襦朱裳的巫女飛旋起舞。那一時的雕塑彩繪執迷紅色,朱色,日照初生之輝煌,血肉淋漓之慘烈。同心圓、蕨手紋、鋸齒紋、雙腳紋、直弧紋。波浪洶湧的大海載送死者到達彼岸。想起我們的漢畫。飛廉白虎蒼龍駿馬河圖洛書。土為祀夏以鬆商以柏周以粟。伏羲持矩尺女媧執圓規。佛雕鼻梁修長,眉如初月,臉寬圓潔淨,豐若滿月,指節修長,柔軟指甲狹長薄潤,足趺蓮花座。

古墳文化因著佛教傳入戛然而止。中宮寺的天壽國繡帳上寫滿漢字銘文。推古三十年聖德太子死去,皇後橘大郎女悲戚難繼從而製作繡帳兩幅追懷夫君。而政治史上的奈良朝,我們時當南北朝北魏隋唐的奈良朝啊,也自遷都平安京而轟轟烈烈拉開序幕。

讀書時和久尋到過奈良。奈良公園因黃昏的到來而漸漸靜寂,若草山麓放養的梅花鹿來到正倉院池塘之畔飲水吃草。樹木蓊鬱,千年不變,我們躡足輕行,唯恐驚破正倉院千年遠逝的夢境。

至今盂蘭盆節亢入雲霄的龍笛聲裏猶能見到寶絡車上盛裝出行的宮妝女子。白粉敷麵胭脂點口,眉心朱砂好嬌嬈。寶藍上襦,鮮紅絲絛,菱紋衣緣,赭色暗花半臂是六朝女兒的風情,湖水碧折襇裙是裙拖六幅湘江水的婉致。還應執長柄白絹團扇,團扇團扇秋涼後是漢唐詩篇的幽怨。是盛唐風物與光華,我們隻在殘損的壁畫供養人的眉眼衣褶裏窺得半分。你聽杜甫所寫的長安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銀麒麟。唐畫的美人線條柔軟,姿容華貴,日本式的唐繪成了大和繪中女繪的先聲。另有風俗繪山水繪密陀繪,蘇芳色金銀山水繪箱的表麵的重巒疊嶂,傳帝釋天曼荼羅上紅綠色調的飛天神女。《騎象胡樂圖》,赤衣童子在白象背上舞蹈,西域人擊鼓,二童子一人吹笛一人吹尺八。背後懸崖陡峭,飛瀑流泉,夕陽遍染,歸雁憩息。

尺八,管身較洞簫短而粗,音質拙樸蒼涼,管長一尺八寸得名,傳為唐代樂人所製。又是正倉院,奈良若草山下聖武天皇的倉庫正倉院,完整保存著整個唐代樂隊的樂器。螺鈿紫檀五弦琵琶,琴身螺鈿所用夜光貝產自南海,琥珀來自緬甸,黃金桿撥紫檀槽,弦索初張調更高,將各國珍寶置於區區琵琶上,唯是盛唐氣魄。桑木阮鹹,金銀平文琴,吳竹笙吳竹竽,臥箜篌。《東京夢華錄》說,箜篌高三尺許,形如半邊木梳,黑漆鏤花金裝畫。是李憑箜篌引的箜篌,今人獨識豎琴,何知箜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