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風景
當今社會,城市已是中心,鄉村變得遙遠了。處身城市的喧囂之中,能夠讀到這樣一本專寫農事的書,真是喜出望外!這書喚起了我的鄉村記憶。在我的家族中,母親那一係是生活在鄉村的,外祖父的家在閩江畔,種花(茉莉、珠蘭、含笑,還有高高的白玉蘭,都是熏茶用的),插秧,也養牛。童年時我到過那裏,盡管為時短暫,心靈深處卻認同了鄉村。我家雖住城市,但那是城鄉結合部,窗外的龍眼樹下就是鄰居耕牛的棲息地,出門不幾步就是綠茵茵的稻田,還有清澈的溝渠。我們一家都是讀書人,母親卻有很多鄉村朋友。
《日落日出》讓我欣喜,不僅是因為作者寫了農事—它幾乎就是一本無所不包的文學的鄉村手冊,而且更因為作者寫的就是我的家鄉,是我熟知的外祖父的鄉村、我自己心中的鄉村。書中保留了很多福州方言的詞語,都是我曾經熟悉、如今變得陌生的閩都十邑通用的方言—福州話。親切的鄉音,親切的山水田園,親切的家鄉風習,打開書頁的插圖,那些如今已成古董的舊時農家常用的器物,加工番薯的,割取鬆脂的,扡插和嫁接果樹的,燒炭的,放排的,育秧的,犁田的,薅草的,礱米和碓米的,榨油的,醃製果品的,還有拉、曬福州特產線麵的……這些我童年時代熟悉的器物,都是我夢中的朋友,如今都一一活現在篇頁間。
書中的記述喚起了我濃濃的鄉情,久遠的歲月,歲月中流逝的久遠的情感記憶。那一切如今都變得非常的遙遠了。那些本色的、近乎古典的農業社會的原景,包括器皿和工具—木製的、竹藤編的、鐵鑄的、石鑿的,還有那些創造和掌握它的人們(其間蘊藏和凝聚著他們的智慧和汗水),那些人們曾經擁有的、如今多半失傳了的技藝,已逐漸彌散在曆史的風煙中了。它們是一個刻骨銘心的記憶,像是一支純真的童謠,更像是一曲悠長的挽歌。
重要的還不是陳家恬神奇地再現了那令人夢魂牽繞的舊物舊事,而是在他的敘述中深情地融入了他獨特的個人閱曆和感悟,盡管他標明這是一本“農事散文”—在日益城市化的今天,這已非常難得—我發現他寫的卻不囿於“事”,而是更著意於“人”,從事這些勞作的人。這是極可貴的。這些文字凝聚了作者對世代從事農業勞動者的尊重和敬愛,也展示了作為農家子弟的陳家恬風雨人生的經驗,其中有鍾愛,有欣慰,也有隱忍的無奈。作者自言,當他經過艱難的努力而“置換了身份”(指他高考落榜、回家務農,後來通過國家幹部錄用考試而從政的經曆)後,“惦的依然是農村,想的依然是農民,寫的依然是農事”。
他以飽含深情的筆墨,細致生動地書寫了他和他的親人、朋友風雨朝夕(即他說的“日落日出”)的謀生的曆程—這一切是那樣的艱難和沉重,又是那樣的充滿勞作和收獲的喜悅。我看到一顆質樸而熱愛的心在跳動,為土地,為土地上的一切生靈,為自己的汗水,為付出辛勞之後獲得的歡愉。尤為重要的是,我了解了作者的身世和經曆:一個處身在遠離城市的偏僻山村,沒有任何社會背景,單隻是依靠“自我奮鬥”的農家青年無奈又堅定的蹣跚前行的足跡—陳家恬的成功給我們以深深的鼓舞和啟示。
書裏不僅有如今多半失傳的農藝、更透出濃濃的文化和曆史的氣息。他把我國東南海濱先民們創造的鄉村文明,連同他們的聰明才智,他們的黽勉勤勞,都化為不滅的記憶而鮮明、生動、具體地保存下來。此外,也許更為重要的是,我們通過閱讀他的書,閱讀了他這個人:一個人能夠以堅強的意誌和毅力,放下沉重,自強不息,終於把不利和困擾化為通往成功的路徑—他如今一麵認真勤奮地履行他所承擔的職責;一麵不忘他的酷愛,作為一位作家,他以樸素、生動的筆墨,細致地記敘那些難忘的風景,還有那些艱難的農活。我發現,他是一個有心人;他的工作超越了一般意義的文學寫作,而是一種包含著文學特質的類似文化考古的開掘和留存。這裏是作者筆下鄉村起厝的一個細節—脊檁仍在完善之中。師傅一會兒拿下鉤於脖頸的曲尺,對著這一頭量量;一會兒抽出夾於耳邊的扁筆,對著那一頭畫畫;一會兒半蹲,湊近樹頭,瞌上一隻眼,瞄瞄;一會兒把木頭翻個身,再瞄瞄;一會兒又捧起墨鬥,“軲轆軲轆”抽出墨線,“啪噠”一聲,彈出一條清晰的線段。最考驗功夫的是,脊檁中間朝向前廳的那個部位,務必劈成手背狀。師傅量了又量,畫了又畫,算了又算,刨刨修修,精細如繡花……滿意之後,請人題寫四個字:“紫微鑾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