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好去山上找鬆樹墩。厝後的幾座荒山,早年都是鬆樹林,前幾年才砍光。杉樹、桉樹和許多雜木的生命力極其頑強,無論砍伐多少輪,隻要它們的根活著,一到春天,樹墩就會萌芽,蓬勃起來。鬆樹墩則不同,無論它多麼稚嫩、多麼像樣,都不可能重生;無論它多麼蒼老、多麼堅硬,不過三五年,都會爛成一堆腐殖質,供養別的草木,隻留下一個空洞,構成威脅動物安全的陷阱。不過,世間總有一些東西經得起時間考驗,好比有的人,肉身遠去,精神卻長存,有些鬆樹墩就能保存自己的好東西—牛筋似的鬆明。至於鬆樹墩為什麼不萌芽?我求教過多人,均未得到滿意的答案。倒是發現一個奇特的現象:鄉村一些疑問的破解,往往借助於某種神秘的智慧,或傳說,或神話。鬆樹墩的萌芽問題也是如此。傳說:一個新近砍伐的鬆樹墩正流著鬆脂。一位神仙居然把它當新凳,一屁股坐下。誰知樹墩有眼不識泰山,錯把神仙當知了,牢牢黏住他。神仙罵道:“枯頭!死枯頭!”那個鬆樹墩,不,全世界的鬆樹墩從此不再萌芽。但鬆樹並沒有因此斷子絕孫。我們應當相信植物的能耐,相信種子的力量和它的信念與靈性。每一種植物都有自然繁衍後代的簡單方式。人類不必為它們操心。生有翅翼的鬆子,天性是飛翔。它不會滿足於從樹頂到樹頭的那一徑短途,樹下那一片小天地,成熟了,來風了,它就會飛翔,就會遠遊,像蜜蜂一樣尋找自己喜愛的花朵;即使它有時不願飛翔,飛禽也會隨帶它,走獸也會成全它。一座山頭,隻要留有一棵母樹,不用幾年,又是子孫滿堂,鬱鬱蔥蔥。
砍柴最容易的是1976年前後的兩三年,林業基本失管,亂砍濫伐近乎瘋狂,男女老少齊上山,形成龐大的伐木隊伍,有樹的山頭無一不是混亂不堪的伐木場。後山高而陡峻,半山腰以上,原是莽莽蒼蒼的原始森林,且以鬆樹居多,也有雜木和杉木。樹木多魁梧,最大的鬆樹兩三人才能合抱。但是,再多再大的樹木,也經不住長年累月的砍伐。最先遭砍伐的是較大的杉木,因為它可起新厝,可做家具,又可賣錢;其次是中等大小的鬆樹,因為它好對付;幸存到最後的多是畸形的雜木,看似成精的古鬆。
為了省力,樹木大多被截成段木,從山頂溜到山腳。每一座山體有幾條滑坡似的柴港。有的柴港則是天然的—山澗裏光滑而陡峭的石槽,木頭一滾下來,仿佛進入輸送帶,“桹桹—桹桹”,自動來到厝邊,有如當年井岡山黃洋界上紅軍的檑木,驚心動魄。有的人在前麵不遠處,有的人卻緊隨其後溜著,木頭、亂石滾滾而下,從他的身邊滾過,甚至從頭頂躍過,躲閃都來不及—又陡又窄,根本無處躲閃!所幸有驚無險,從未發生人員傷亡事故。可是,那木頭、亂石滾動的巨響,人們的驚叫,時常在夢裏回蕩。
我不僅獨自砍伐許多小樹,而且充當大人幫手,共同砍過不少大樹,其中不乏幾百上千年的古鬆。我見過古鬆那大而幹枯的樹心。現在想來,簡直不可思議—當時我為什麼那麼愚昧?哪來那麼大的膽量?為什麼沒人製止?獅子峰、火煙壪、石轎下、大眾寨、七丈岩頭的那些樹,如果健在,將是何等的風光!
然而,砍了,全砍了。一棵母樹也不複存在。那些樹僅有少數被鋸成木板或樓,用於起厝,大多數則被劈成柴爿,燒火做飯!
本村附近的山頭已砍不到好柴,隻有去更遠的山場。有一天,我和二哥去一個叫後安岐的地方砍柴。那是一片伐區,柴禾很多,去的人自然也多,用蜂擁這個詞來形容也不為過。沒幾天,便砍到山的另一麵,也就越過盤富村的地界。於是,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盤富一幫村民突然上山來抓砍柴的人。砍柴的人四處逃竄。二哥被當場抓走。我跟去盯梢,發現二哥被關在一間黑房裏,外麵還有兩人看守。我一直找不到營救二哥的辦法,隻得跑回家求援。爺爺立馬趕到盤富,央求親戚出麵斡旋。翌日下午,那些蠻不講理的人才放出二哥。但他們扣留了二哥的柴—我家最好的一把柴。
發生火燒山,是砍柴的最好時機。往往大火還在熊熊燃燒,許多人卻像夜蛾一樣紛紛趕去—不為救火,隻為搶砍柴禾,好比發大水時,不少人寧願冒著生命危險,搏擊洪流,撿拾洪水送來的木頭。人們不顧地麵有多燙,柴禾有多黑,煙塵有多濃—造成渾身的黑,鼻孔也被堵住,鼻涕如墨;煙塵嗆入喉嚨,尤其是從低處扛著柴禾往高處走,口幹舌燥,塵土飛揚,喘不過氣來。
有些時候,堆積的柴禾確實很多,有鬆木,也有雜木,有大口徑的,也有小口徑的,這一堆,那也一垛,等著鋸,等著劈。鋸柴、劈柴之事,大多安排在雨天或勞作之餘。我從小就學會劈柴,略悟劈柴之道,劈柴使的不是蠻勁,而是智慧、眼力和技巧。攻克堡壘,須找最薄弱的部位。而鬆木恰恰相反,要找那紫紅堅硬的癤疤,對準它,一斧下去,必有金屬般的聲響,甚至濺出火星。可能震得手臂生麻發痛—換來的,肯定是柴頭的訇然裂開。此招也被廣泛運用於破解人為製造的各種難題,稱之為:劈柴頭。柴禾至少為人類貢獻熱量四次:砍、扛、劈、燒。寒冷的冬天,不妨拿起斧頭,劈劈柴,那是最好的取暖,比抱火籠強得多。劈柴還是一種很好的鍛煉,我的臂力,我的意誌,無不得益於此。若是蟲蛀的鬆木,還會劈出一些剮柴蟲。它的模樣跟大蠶相似,隻是略短些,略瘦些,略白些,略顯呆滯些—半死不活的樣子,可能是遭受震動驚嚇的緣故—劈開之前,靜臥柴內,湊近它,側耳傾聽,準能聽見它強勁而響亮的咀嚼聲。若把它撿起來,置於火鏟,伸進灶膛,文火幹煸,不一會兒,便油汪汪、香噴噴、脆酥酥,其美味堪比葛藤的蛀蟲、茶籽的蛀蟲、所有的蜂蛹。其它木頭的蛀蟲,大多肥頭胖腦,膚色或黃或紅,沒人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