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遙遙望白雲(三)(2)(1 / 2)

父親和二哥忙於砍樹,開辟我們的天地。嚴格地說,那不全是我們的天地。因為要保留一些樹墩和樹。有的樹墩齊腰高。有的樹隻被剔去底部的枝丫,留著“Y”字形的樹杈。保留的樹墩,作為柱子。保留的樹杈,充當板凳。他們忙得滿頭大汗。

臨近中午,父親叫我去烀飯。烀飯是我的強項。在這之前,我常在野外烀飯。抱來三塊石頭,在澗邊壘個灶。架上鼎囝。按照父親的囑咐,烀幹飯,每人下八市兩米。烀飯訣竅有二:控製水量,掌握火候。我的經驗是從母親那裏學來的:倒入米,加水。訣竅在加水,豎著食指觸及米的表麵,無論烀多少米,隻要沒至第一指節,那水就是適量的。飯在鼎裏“咕嚕咕嚕”的時候,用濕毛巾堵住鼎蓋的縫隙。抽出燃燒的柴禾,留下餘火,慢慢烀。差不多熟透了,揭開鼎蓋,飯香撲麵而來。表麵還有許多肚臍似的小孔呢。按照母親的說法,那些小孔叫泥鰍孔,是對烀飯高手的獎賞。飯勺從中間撥開來,鼎底仿佛抹過油,不粘,更不焦,跟飯甑蒸的一模一樣,又香,又軟,又幹爽。其實母親烀飯從不用食指比水量,她的眼睛便是最精確的量具,稍稍一看,再大的鼎,再多的米,也能烀出人人叫好的飯。烀飯在多數情況下,是感受不到詩意的,往往覺得麻煩、乏味、辛苦。而在這裏,我體會到烀飯的愉悅。烀飯不僅僅是枯燥的加熱過程。真的。也許因為情景不同,心境也不同。

下午,繼續搭寮。幾根木頭橫豎一架,幾根那藤一紮,即為寮架。遮過塑料薄膜,管茅一苫,即為寮頂。劈些方木一拚,即為床板。四周草編一圍,即為草寮。保留的枝葉真誠地庇護著我們的林中小厝,我們的新家。不知道將在這裏生活多久。也許一年。也許兩年。也許更長。

經過整理的場地,頗具人居雛形。雖然草寮沒有亨利·大衛·梭羅在瓦爾登湖畔的小厝那麼充滿詩情畫意,但我沒有理由不接受、不喜愛。

晚上,我睡得很香,也許是因為疲勞,是因為眼下的事讓我迷茫的心得以安頓。

[7月31日]築窯

大山裏的黎明就是不一樣,除了無邊的嚇人的黑暗,便是比村莊強烈數倍的眾鳥喧嘩。淩晨四點,那些鳥仍未啄破厚厚的夜色。父親起床。刷鼎。燒水。洗臉。煮飯。這是他每天程式化的動作。

其實我早已醒來,隻是未下床,從床鋪裏探出頭,細看霧的變化。仿佛昨天下午的暴雨搖身一變,成了密實的紗帳,籠罩山林,籠罩頭頂,憋悶得很。煮飯的煙漸漸彌漫開來,終於有足夠的能量,驅散濃霧,讓我們獲得喘息的自由。

父親邊煮飯,邊掘窯坯。

阿革、阿文還在酣睡。阿革的鼾聲如小小的風箱,“吸呼—吸呼”,“吸呼—吸呼”,極低沉,有如係著重物欲斷未斷的細線。阿文的鼾聲則如鼎裏燉蛋,“齁嘍—齁嘍—哧”,“齁嘍—齁嘍—哧”,忽停,忽響,忽低,忽高,反反複複,仿佛飄浮在空氣裏,滯留不散。

二哥一下床,就去推滾搭寮時截下的段木。父親喊道:“木頭都是露水,先洗一把臉再推,以免焌(qu)水。”焌水為俗稱,說到底是寒症。剛起床,勞累時,沾冷水,極易焌水。焌水很可怕。年輕人沒見識過,不知它的厲害。大人常常打這樣的比方:一粒炭火遇到水,“哧溜”一聲,跑出一縷青煙,滅了,永遠滅了。這是經驗,是常識,也是教訓,值得記取。

濃霧漸漸變成一團團棉花糖,被誰慢慢舔光。天跟著亮起來,小鳥跟著安靜起來,飯也跟著釋放清馨。

阿革在我的再三催促下,擦了擦眼睛,像懶貓洗臉,溜下床來。阿文則坐在床上,打個嗬欠,又躺下,像熟蝦一樣蜷曲著。

一看他們的懶樣,父親就有些不高興:“希望大家能過個硬,爭取今天把窯築好,晚上起火!”

任務無疑是艱巨的,務必分頭完成。

我和二哥被分配去砍樹。今天的砍樹,一舉兩得,既為築窯,也為燒炭。

我單獨走進一片樹林,處於地勢相對平坦的地方,樹大,品種也多,那才叫雜木林。但木質堅硬的好炭柴並不多。對著一棵楠木,刜了兩,不想再砍,不知怎麼的。說實話,我喜歡這些樹,不忍心砍伐它們。撫摸過青岡、烏岡櫟,撫摸過紅栲、黃楮,撫摸過白檀、藍果樹,撫摸過苦櫧、甜櫧、南酸棗,撫摸過許多不知其名的樹木,雖然它們不說話,不怕癢,也沒有什麼表情,但我仍將它們當作新知故友。樹葉“沙沙”作響。偶爾飄落一兩片,輕輕拍著我的肩膀,也許是它們的心靈感應。我斜靠在樹頭,凝望樹上別致的鳥巢。大和闊嘴斧從手中滑落,在地上閃著耀眼的光—此時的我,如何跟樹友好相處,構成一個“休”字?

二哥獨自走向土名叫羊櫥上的懸崖上麵。那是整個山場最危險的地方,人跡罕至。許多人都說,敢去那裏的隻有山羊和老鷹。因此,那裏才有清一色的又大又多的炭柴:青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