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遙遙望白雲(五)(2)(1 / 3)

我遐想不已—這裏四時變幻的景色,該是怎樣的誘人!最先從泥土裏帶來春天訊息的必是苦筍。接著登場的有甜筍、毛竹筍、簍筍。最後謝幕的才是石筍。油桐、檵木、映山紅、馬銀花、小果薔薇也不甘落後,競相綻放,把整個山林,整個村莊,打扮得花枝招展,五彩繽紛,惹人喜愛。進入夏天,楊梅成熟,滿樹通紅,叫人看了直流口水。秋天,猴歡喜、四照花結滿枝頭,散發出陣陣幽香,引來成群結隊的小鳥,爭相分享;置身其中,黃豆大的烏亮的米櫧堅果像雷陣雨一樣墜下,點在頭上,擦過肩膀。冬天,香楓、三角槭的葉子、野鴉椿的果實,它們一律紅彤彤的,像燃燒的火苗蔓延著,爭紅鬥豔;就連漆樹、山烏桕也受到感染,努力地紅著,似乎要燃燒起來……

厝的左邊是一條亮晶晶的小溪,兩岸碧綠茂盛的箬竹、草豆蔻簇擁著歡樂的潺湲,仿佛不知疲倦的琴弦,日夜彈奏天籟般的曲子,獻給寧靜的山林,孤寂的山民。若說世上真有詩意棲居的地方,也許就在這裏了。

然而,我是來伐木的。

一陣輕風剛剛送來一股幽香,正當我本能地用嗅覺去迎接它的時候,又有一股清馨飄然而至。

我情不自禁地尋訪幽香。走進樹林,仿佛走進奇異的童話世界。仰望濃密的樹冠,有的樹葉兩麵均為綠色,有的樹葉背麵則有一層褐色的鱗片,大樹主要是米櫧、羅浮栲和猴歡喜,下層灌木有四照花、野鴉椿和馬銀花……

陽光斑駁的樹陰之下,一大叢蘭花正在盛開,花瓣白如凝脂,香得優雅,香得高貴。想必是建蘭,品質最佳的一個品種—素心蘭。真想帶幾株回家蒔養。還有不少美麗的蘭花:你看,那叢葉麵仿佛鑲有金絲的金線蘭,正從半掩半遮的樹葉裏探出花葶來,嬌嬌羞羞,含苞待放;斑葉蘭披著肥厚的繡有銀白花紋的葉子,花瓣還銜著兩塊深綠的小翡翠,儼然小公主的模樣,雍容華貴;毛葶玉鳳花羞羞答答,舉起毛茸茸的花葶,扇著翻卷的花瓣,隨風輕搖,儀態萬方;直唇卷瓣蘭也忙得不亦樂乎,一邊爬向纖細的花葶,一邊舒展紫紅而狹長的花瓣;還有那些沒有多少耐性,不等我來,花就謝的見血清、鉤距蝦脊蘭、心葉球柄蘭,似乎滿懷歉意,已在默默醞釀來年的芬芳……

懸崖之上,石仙桃、小葉石仙桃正在可望而不可及的高處擺出豐盛的桃果,不知在為哪位神仙祝壽;斑唇卷瓣蘭也在那裏展示橘紅色的俏姿,披著褐色柔毛花瓣的流蘇貝母蘭也像戲劇裏的小醜紛紛亮相,還有大序隔距蘭、小葉寄樹蘭、細莖石斛未見著花,不知幾時可一睹芳顏?

在這方圓不足三丈的彈丸之地,歡聚如此之多的蘭科植物家族成員,極為罕見。究其原因,除了這裏的野生植被長期處於原生狀態之外,還得益於地處偏僻,無人發現。畢竟這些蘭科植物都有很高的觀賞價值和藥用價值。

吃過午飯,幹硬的飯粒還在食道上蠕動,就出發了。伐區就在住處對麵。看過去,墨綠的山頭,連綿起伏,莽莽蒼蒼;勁拔的鬆樹高出其它樹冠許多,氣宇軒昂,道骨仙風!可是,它們並不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我們要砍的正是這些鬆樹,幾百歲乃至不知年月的老樹。

這些老樹若生在某個村莊附近,也許樹頭會纏著許多紅繩,撒有許多香灰,受到許多跪拜,接受許多許願,契過許多子女。我沒像古羅馬人那樣,相信樹林裏住有神靈,間伐之後,總要懺悔,總要祈禱:樹啊,不管你是男神還是女神,這片樹林因你而神聖,求求你向我賜福,向我的家人賜福,向我的孩子賜福……

人家間伐尚且如此,何況皆伐。間伐本來是為樹林做好事的。伐密留疏,伐小留大,伐劣留優,讓樹木更好地生長。而我們的伐木方式屬於皆伐—小樹老樹統統砍伐。說心裏話,我對老樹,內心充滿敬畏,甚至有些恐懼。

我一直記著《三國演義》第七十八回當中寫的:曹操揮劍砍伐老梨樹,“錚然有聲,血濺滿身”,“忽然驚覺,頭腦疼痛不可忍”,“遍求良醫治療,不能痊可”。盡管書中有虛構的可能。

我一直記著古樓蘭竹簡上鐫刻的嚴苛法典:“若連根砍斷者,無論誰都罰馬一匹;若砍斷樹枝者,則罰母牛一頭。”盡管它沒能遏製砍伐者的貪欲,沒能保住森林—古樓蘭的命根。

我一直記著老人的警告:砍伐老樹,將遭報應。盡管我沒有親眼目睹。但我始終認為,一些山村幸存的為數不多的老樹,是因為樹下那一間廟宇,或一座老宅,或一台古墓,或一爐香火,或纏著樹身的一條紅繩—它們散發出來的魅力,致使那些覬覦樹木的人望而卻步的。正是這種力量—而不是法律、道德、鄉規民約和詛咒的威懾,更不是生態意識的覺醒—在山村,實在難以養成廣泛的護樹習慣,除非風水的潛移默化—那也僅僅是少數。人類的真正覺悟,與自然的和諧相處,仍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我們砍樹的最大理由仍是四個字:生活所逼。

似乎冠冕堂皇。

伐木工具為:大、斧頭、楔子、搭鉤、斬鋸和彎把鋸。

站在擁擠的樹林裏,站在高大的鬆樹旁,人覺得很渺小,仿佛樹底下一株很努力,卻始終長不高的小草。濃鬱的森林氣息裏,裹挾著神秘、肅殺的成分,似有寒氣襲來—仿佛置身於神明林立的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