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行行失故路(一)(2)(1 / 3)

烏鶇頗像愣頭青。它總是衝動的,已在糞楻裏“嘰—嘰”鳴叫許久。最先飛來的也是它,空喊兩聲,飛走,似乎沒有任何目的,真像一個遊手好閑的人。接踵而至的是白胸翡翠。我們習慣叫它釣魚翁。它一向謹小慎微,作隔岸觀火狀,止步於田野之外,泊在電杆頂端,靜靜地,孤傲地,仿佛成為電杆的一部分,又像個問號。沒人知道它的小腦袋究竟在想什麼。難怪在鳥的分類中,它被劃入耐人尋味的佛法僧目。不過,伏久者,目必明,飛必速。當它撲向目標的時候,簡直像狙擊手射出的子彈,百發百中。消息靈通的八哥、鵲鴝、白鶺鴒、紅嘴藍鵲、棕背伯勞也相繼趕來。它們紛紛落腳於露出水麵的垡,東張西望,跳來跳去,追逐那些急忙逃生的家夥,鵮到一條,仰仰脖子吞下,再鵮到一條,又仰仰脖子吞下。兩隻八哥可能懂得高瞻遠矚的道理,從容地站在牛背上,順便先吃幾粒飽滿的牛蜱之後,跳著小碎步,四下張望,搜索目標,收獲最多。水慢慢漲高,所有的垡都沒入水中,從耕耘中享盡實惠的小鳥“撲棱撲棱”飛走了。

耖像梳子一樣梳過,垡分崩離析,水渾了,濃了,稠了,最終成為褐色的泥漿。耖好的田地,一看就能感覺到它的膏腴,與其說是充分發酵的麵粉,倒不如說是孕育糧食的胎盤。涉足其間,柔滑的泥漿像泥鰍,像黃鱔,從趾間吱溜上來。那是一種難以言狀的舒適。不由得想起《易經》裏的那句話:“見龍在田,天下文明。”

耖田季節,天氣多變,棕蓑幾乎是隨身帶的,有雨時穿上,無雨時披於田頭或掛在樹上,有如蟬蛻。

耖田並不容易。功夫若不到家,腰硬邦邦的,耖也就直挺挺地插在田裏,任由牛拉著,馬馬虎虎,耖不細泥土,耖不平田底,滲漏在所難免。

功夫到家的,則彎著腰,伸直雙臂,與肩對齊,手心朝下,握住耖的橫杆,呈馬步狀後撤,使耖盡量放至與水平麵成45°以下。耖在他手中,仿佛是一條小帆船,浮動著,泥土像波浪一樣被耖撩開,一波波撩開,洶湧,澎湃。先豎向耖。再斜向耖。最後橫向耖。縱橫交錯,直到把泥土耖得如米糊了,還要用腳掌在田底摩一摩,像熨過的布匹那麼平滑了,才起耖。倘能如此,下一季犁田,就會像揭開雪片糕似的容易。

耖不同的田地,則有不同的講究。若耖種過麥的田地,那要更細致,務必緊貼著田塍邊,緩緩耖過,盡量將蚯蚓、螻蛄或草根穿鑿的孔隙全部耖平,堵住所有漏洞。

耖好的田地,經過五六天沉澱之後,開始塗田塍。耙搭搭起的泥塊,簡直像鏟鼎邊似的,一塊是一塊,底麵又平整又光滑,見不到沒有耖化的垡。經過鋤頭和耙搭輪番作業,塗出嶄新的田塍—黝黑,閃亮,猶如村姑黝黑的肌膚。

日頭一下山,青蛙爬上嶄新的田塍,高聳的圊肥,做它們喜歡的事,或騎在另一隻背上嬉戲,或鼓腹而歌,或靜靜享受晚風的輕拂。從田塍上走過,須十分小心,極易留下腳印,而且極易踩壞田塍。有時,還會接到青蛙的嚴正警告。它忽然射出一泡尿,正中你的腳麵,有點涼。等你回過神來,它早已潛入水中,攪出一處渾濁,秘密潛逃,叫你幹瞪眼。隨即你又在那裏擔心:被它尿濕的腳麵真的會生老鼠奶?

青蛙的無禮並沒有動搖我欣賞田園風光的興致。那些梯田像鬥笠,像腰帶,像麵盆,像腳印,像扁擔,像寶塔,像棋盤,像硯台,像明鏡,像雕塑,像琴弦,像金元寶,像翻開的古籍,像平展的地圖,像垂掛的油畫……山風輕拂,波光粼粼,仿佛平鋪的微皺的絲綢。旭日東升是一種風采,夕陽西下又是一種景致;遠看是一種風采,近觀又是一種景致;晴日是一種風采,雨天又是一種景致;熱鬧是一種風采,寂靜又是一種景致;輕紗是一種風采,濃霧又是一種景致;天光是一種風采,雲影又是一種景致;紅萍是一種風采,綠萍又是一種景致;青箬笠是一種風采,綠棕蓑又是一種景致;白鷺翱翔是一種風采,黃牛漫步又是一種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