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黃了
那天晚上,父親告訴我,記工員給我2工分,本來隻能評1.5工分,另加0.5工分,是記工員主張的,算作獎勵。當時1個工分值4分錢。換句話說,記工員給我的獎勵僅2分錢,相當於2粒糖果,微不足道,但令我感動。
稻黃了
進入小暑,稻穗漸漸泛起綠豆般的色澤。離開鐮還有十幾天。這段青黃不接的日子,像嬰兒斷奶一樣難熬。盼望割稻,有如盼望盛大的節日。
雞鴨跟人不一樣,它們無法克製自己,有的躲入稻叢,踔起,鵮穀,動作謹慎;膽大的,在田塍上踱著,大搖大擺,伸長脖子,看準稻穗,飛起來,把它拽下,踏著,大吃一番—得意的時候,也鳴叫幾聲。它們成群結隊,厝邊的水稻被吃光一片又一片。稻田那麼廣闊,無論紮籬笆,還是圍杉樹枝、金纓子,都像築長城。
省工又省力的辦法當屬撒樂果藥穀(浸過樂果的穀子)。樂果是一種具有中等毒性的液態農藥。雞鴨不可能知道,名稱如此動聽的東西,竟是自己的命中克星。有人提著盛有藥穀的子,走在田塍上,一邊撒,一邊喊:“撒樂果嘍,雞鴨關緊!雞鴨關緊,撒樂果嘍!”喊聲飛入稻田周邊的厝簷下,樂果味也飄到人們的鼻翼前。
最先作出反應的是幾個依姆。她們的緊張程度不亞於老鷹、鷂子、鼠鼬的突然到來,攀講戛然而止。她們一哄而散,跌跌撞撞,噘著秕穀似的癟嘴,朝著稻田,時而喊:“咀嚕—咀嚕”,時而喊:“嘎嘎—嘎嘎”;無力呼喊的就借助於雞筅,在地上反複打出“嚓啦—嚓啦”的聲響……所有的舉動都是慌張的,所有的聲音都是激越的—仿佛在招呼可能惹事的孫子回家。呼喊像根須,扯出一大片,縱橫交錯,此起彼伏。看著回到跟前的雞鴨,數來數去,反反複複。怎麼啦?總是“九頭雞囝四雙奇(jī)”。不對!不對!不對!火冒三丈。噴出比樂果更具毒性的咒罵。
惹不起,躲得起。撒樂果的那些人仿佛犯錯,紅著臉,低著頭,默默走遠。跟她們較勁,贏也是輸啊。誰不明白這個道理?
樂果是無形的隔離牆,撒到哪裏,就算隔離到哪裏。樂果也是無聲的逮捕令,從撒下那一刻開始,所有的雞鴨成了囚徒,全都關進雞罩鴨籠,天天就靠狗氣煞度日。直到水稻割完,藥穀清理淨盡,它們才會重獲自由。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仍有一些雞鴨被藥死。“養豬養羊為過年,養雞養鴨換油鹽。”有的女人為此號啕大哭。大多數人會把死雞死鴨扔掉。有個五保老人撿食一隻死雞,不幸中毒身亡。彌留之際,她還在問:“幾時開鐮?”
從大暑到立秋,是一年當中最熱的季節,日頭比樂果還厲害,可放倒大黃牛。誰不怕割稻?
晚稻是早稻的連作。農時一刻值千金。“過了立秋半半收。”立秋是分水嶺。晚稻布田倒計時從此開始。於是,催生一個動感十足的詞語:雙搶。這兩字的火藥味遠比農諺“春爭日,夏爭時”來得濃烈。雙搶搶什麼?搶割稻、搶布田。還會搶什麼?搶速度、搶時間。雙搶成為一年當中最可怕的農忙。殷實的家庭會在小暑那天宰一頭羊,補充體能,對付雙搶。
割稻的那些日子,能下田的全下田了。一個生產隊男女老少五六十號湧到一壟田裏,各忙各的,如同一窩勤奮的蜜蜂。一大壟田,半天即可割完;堆成小山似的穀子,一天即可摜完。什麼叫人多力量大?大抵如此。
我首次參加生產隊割稻,是初中二年級暑假將至的一個周末。由於我營養不良,個子瘦小,並不受歡迎。有的說我是去勻工分的,有的說我是去吃粉幹點心的。我的父親去摟稻,爺爺去捆稻草,哥哥去摜稻,都不在我身邊。嘴巴長在他們身上,愛說什麼,就說吧。我隻顧埋頭割稻。
我被夾在兩個大人中間。他們割得蔸數跟我一樣。我知道公平是什麼,更明白這又意味著什麼。我拚命向前割去,鐮刀“嗖嗖”響起,稻叢如風刮過,“嘩啦嘩啦”倒伏。他們當然比我快得多。他們一邊割,一邊喊“加油、加油”。焦急的我更焦急了。“嗖”一聲,糟糕!左手無名指被鐮刀割破,指甲翻開大半,鮮血直流。我忍著鑽心的疼痛,右手食指摳入衣襟破孔,扯下一縷,由牙齒配合著,包紮傷口。他們全然不知。我咬緊牙關,繼續割稻,隻是速度有些減緩。他們圪蹴在田塍上,乜斜滿頭大汗的我,皮笑肉不笑。
他們收工走了。我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
二哥在遠處大聲喊我回家。
堅持割完剩下的幾蔸稻。日頭像熊熊燃燒的火球,吊在頭頂,白晃晃的陽光,鐮刀一樣劃過我的手,傷口的疼痛,脈動著,一陣比一陣厲害。頭開始暈,眼睛也閃金星,站立不穩。趕緊拿下鬥笠,反撲於濕漉漉的田塍,坐在鬥笠邊上,淚水、汗水一起滴落。
這時,我開始後悔,後悔自己撕了T恤衫。小學畢業那年夏天,在我再三請求下,父親糶了十幾斤黃豆買的。棉質。潔白。短袖。圓領。幾乎整個夏天都穿著它,從星期一穿到星期五。禮拜天換洗,若遇陰雨,母親就拿出炒黃豆那一招,把它放入鼎裏,慢慢炒幹。它讓我涼爽了兩個夏天,也讓我風光了兩個夏天。雖有米粒狀的小破孔,若不撕它,小心地穿,小心地換,小心地洗,就能穿過這個夏天,或許還能穿過明年夏天。明天穿什麼衣服去學校?除去那件卡其藍冬衣,再也沒有別的外衣了。大熱天穿冬衣上學,罕見,紮眼,我不怕;悶熱,出汗,我也不怕—我隻怕同學異樣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