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依依墟裏煙(三)(1)(1 / 3)

最後的臍橙

真的,不能再難為父親了,必須馬上放棄果園,盡管投資尚未回收。因為,我們隻要父母,隻要他們能夠安享晚年。

“準備采摘,最好能叫一輛工具車回去轉運,要不,雇五六人,擔三四天,也擔不完。”父親忽然來電話。

我深知父親的難處,答應雇車,並與他商定於11月最後一個雙休日采摘。

那天清晨,出現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霜。我和弟弟坐在車上,賊風刀子似的亂舞。車窗外,白茫茫一大片,仿佛下過小雪。公路上的行人極少。偶見一兩個,也是雙手插入口袋,脖頸縮進衣領,儼然企鵝,緩慢移動,他們的嘴巴像古井一樣冒出縷縷白氣。路邊的小草好像全被開水燙過,濕漉漉的,耷拉著腦袋,半死不活。彌望的水田都結了厚厚的冰,明晃晃的,酷似玻璃。薄霧似乎畏懼日頭的到來,猶如輕紗漫卷,從公路邊,從山坳裏,往山上逃竄。日頭剛剛登上山頂。果園位於山的西麵,須過個把鍾頭,日頭才會光臨。而從老家出發的人們早已到達那裏,正在受冷。

到達半山腰,在弟弟的引領下,抄道上去。嚴格地說,那不叫路,沒有路坯,僅有一些陳舊的蹤跡。

艱難地來到果園。這原是荒蕪的番薯地,坡度均在30°以上,地塊也極不規則,窄的如階,陡的如梯,最寬的也不過一臂。複墾之後,弟弟栽了臍橙近千株,血柑、琯溪蜜柚和矮晚柚各幾十株。

前來采摘的人員倒不少,自家調集6人,另雇3個擔工、2個剪工。

我左手提塑料桶,右手拿剪刀,站在高大的橙樹麵前,時而拽下樹枝,時而圪蹴著,甚至趴在地上,匍匐著鑽進樹叢裏,發現一個臍橙,而手又夠不著,十分努力地,變換方位,才能把它剪到手。臍橙不像雪柑,滿樹長著刺蝟般的棘刺,但也不乏隱秘的小刺,冷不防在我的手上、臉上劃出道道血痕。最可惡的要數那些不肯掉落的爛果,輕輕一碰,那粉末就塗上我的衣服,像被撒了一撮石灰,拍也拍不掉。果園裏的淡竹、鬼針草、土牛七寂寞怕了,難得一見陌生人。它們用自己的方式,即它們的子實,向我表示歡迎,紮滿我的褲腳。渾身是膽刺的菝葜、大薊、蛇莓也張牙舞爪,總想阻撓我的行動……從這一株到那一株,從上一坪到下一坪,沒有捷徑可走,幾乎都得幾經輾轉,要麼攀爬,要麼跨躍,要麼貓身,剪滿一桶,提到果園中間的羊腸小路上,或倒入筥內,或先堆在地上,麻煩,吃力,自不待言。他們見我剪滿一桶,就拿來空桶,替我提走。我的內心充滿感激。

我邊剪邊想,樹齡已有六年的橙樹,那麼旺盛,隻要稍稍掛果,產量就很可觀。而眼前的臍橙寥若晨星,坐果狀況讓我大失所望。樹頭滿是落果,有的高度腐爛,有的還很新鮮,粗略清點一下,一株樹下的落果至少三十個,是坐果的兩三倍。與其說采摘,倒不如說撿拾遺漏的臍橙。剪著,剪著,終於剪到一個想象中的碩大臍橙,至少半斤,握於手心,剛剛勾起一絲興奮,卻又觸摸到一處疲軟的果皮—僅憑手感,即可斷定它被夜蛾叮過,且已潰爛。幾乎每株都有類似的爛果。令人掃興。

難怪夜蛾那麼愛吃臍橙。之所以夜蛾如此猖狂,是因為少噴一次農藥。那時恰逢霜降,可望雇用的那幾個人都忙於采摘油茶,父親買回農藥,遲遲雇不到噴藥的人—隻要雇到一人,噴它一天,大約花銷農藥和工錢140元,就不至於落果這麼嚴重—至少損失五六千元。

擔工是最辛苦的。父親也曾想雇幾個相對年輕的擔工。可是,現在幾個年輕人能擔擔?肯擔擔?由於人們對機器、對現代交通的依賴,傳統的勞動技能也慢慢退化,扁擔類似於許多令人敬重的老農漸漸消逝。最終雇來的3個擔工均已年過半百。一個60歲。另一對是夫妻,女的54歲,男的56歲。不過,他們的體力都還不錯,手腳也還利索。

麵對他們,我深感慚愧。論年齡,我和弟弟都比他們年輕,均為青壯勞力,可我們的肩膀脫離扁擔多年,我們的力氣,我們的肩膀,我們的腿腳,遠遠不如他們,無論如何也擔不起擔,擔不起那滿滿的兩大筥臍橙,順利走下崎嶇的山路。所以我對莊子、尼爾·波茲曼關於技術進步的反思也有了膚淺的理解。

擔工忙不過來,許多臍橙等待擔走。筥不夠裝,隻好堆在樹下。

臍橙樹上掛著一把扁擔,久違的扁擔—翹扁擔,如同一彎月牙,一張卸了弦的大弓,通體泛著棗紅色的光。它一定擔過無數擔,浸潤過無數汗漬。翹扁擔的機智在於,你每邁開一步,它就向上翹一下,一路配合著你,減輕你的負擔。翹扁擔的個性,正如它的形狀,古裏古怪,桀驁不馴。許多人領教過它。有的人被它摑過脖子—僅僅摑了脖子。沒錯,那是很痛的。終歸是它體諒了你。君不見,有的人被它一摑,就差點剮掉一隻耳朵呢!無論摑脖子,還是剮耳朵,肩膀難免連坐。不,應該說,首當其衝的還是肩膀,被它刮破皮膚,被它刮出一片血痕,那是常有的事。它使我想起一句話:“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話說回來,它的怪脾氣,若被你掌握了,就會像叩甲蟲一樣,仰臥在你的肩上悠悠起伏,讓你像雜耍似的放手轉肩,輕鬆自如,類似舞台上的表演。我曾經用過翹扁擔,盡管每一次都小心翼翼,還是被它摑過耳光—麵對它,既想挑戰,又心有餘悸。我揀了八分滿的兩筥臍橙,搭上翹扁擔,擔起。果然不出所料,才走幾步,它就發脾氣—迅速向內翻轉180°,“啪”,摑在脖子上,差點當場暈倒!上身一歪,翹扁擔滑落,筥傾倒,臍橙遍地亂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