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 依依墟裏煙(四)(3)(1 / 2)

事後不久,橄欖樹遭人砍伐,我很傷心。時至今日,我仍常常夢想那棵又高又大的橄欖樹,夢想在霜降過後,不時來到橄欖樹下,在低矮而半枯的草叢中,仔細尋找那些熟透掉落的大橄欖。撿到幾粒,金黃迷人,握在手裏,反複端詳,勝過端午節的紅蛋,舍不得吃;忍不住吃一粒,半點苦味也沒有—甜得純粹,甜得獨特,棕色的橄欖核也能咀嚼半天,餘味綿綿。即使一粒也沒撿到,也是高興的。畢竟還有期待,期待明天會撿到。與其說橄欖樹是斧頭砍伐的,不如說是被一片又一片破瓦輪番割倒的。因為再大的橄欖樹在他們心目中也是小的,再小的厝瓦在他們心目中也是大的。

村裏有個人賴賬是出了名的。人在兩種情況下是最難對付的:一是不要命,二是不要臉。而他又不盡然。他應付所有債主的全部手段就一個字:躲。債主一有風吹草動,他能躲則躲,能逃則逃,難覓蹤影,致使許多債主無可奈何,屢屢望厝興歎。唯獨一次,有個債主一氣之下,拿來竹竿,頂著厝瓦,又刮,又杵,胡亂地弄出一些可怕的聲響:“稀裏嘩啦”,“哢嚓撲通”。類似草叢驅兔,才撥動幾下,就有債主所要的回應踔躍出來:“等一等,不要杵了!我出來,就出來了!”果然他從厝角的一個草垛裏探出半顆頭顱,像一粒被盲打擊落的青橄欖一樣。

瓦也給我的童年帶來不少樂趣。小時候,我常去找些瓦片,要麼當鼎,煎番薯錢,炒黃豆,爆麥粒吃;要麼砸成碎片,或撇水,或投遠,樂此不疲。砸瓦當中,我還發現—新瓦響聲大,越新越大,而老瓦響聲卻很小,越老越小,近乎無聲。不知何故。可惜,我的老家沒有福清龍高一帶中秋節燒瓦塔那樣的習俗。若有,那就更有趣了。

瓦是神奇的。

瓦的神奇吊起我探究它的熱情。

終於成行,2008年8月24日上午,我從縣城驅車到梧桐湖壟頭,位於203省道旁邊的瓦廠。那是兩排草棚、兩口泥池、兩個瓦窯,布局淩亂,冷清,破落。

泥池中,一中年人,牽著兩頭大水牛,踩瓦土。若非因為場地與裝束,容易讓人聯想到城裏人遛狗的情景。他以為我是來找碴兒的,鬥笠歪向右臉,峭然無語。我趕緊說明來意。他疑惑不解:“瓦有什麼好寫?現在起厝都是鋼筋水泥,很少用瓦,若非有錢人翻苫祖厝,瓦是沒人要的。工字冇出頭。’這手藝是老鼠爬竹竿—冇前途。燒瓦又髒又累,又不能賺大錢,哪個年輕人肯學?自己子女更不願學。別小看那泥土,也會把人黏死的。誰不怕它?大樟溪兩岸,十幾個鄉鎮,二十多萬人,四十多歲的瓦匠找不到半個。”發完感慨,隻顧自己趕牛。

我趕緊取出照相機,抓拍兩張。

收起相機時,走來一人,五十開外,個子不高,敞開衣襟,露出黝黑的胸脯,鬥笠斜向後腦勺,臉麵冷峭。我又作一番說明。

原來,他的祖籍跟我同村。他了解祖籍地,知道兩個瓦窯:一個在嶺口半山腰,廢棄於20年前;另一個在坑門裏,也就是我家的柑橘園旁邊,起碼上百年。若非他提起,我是不記得近在咫尺的嶺口瓦窯,曾經紅紅火火的瓦窯的。他不善言辭,采訪在艱難中進行。總算摸清燒瓦的主要工序:取土、踩土、做坯、晾幹、焙燒。

這裏燒的是青瓦,也是質量最好的一種瓦。農舍苫的大多為青瓦。燒青瓦的是赭土,取自山上。最好的當然是取自田底的赭土,但它破壞耕地,政府不許。裸露的赭土,到處都有。它是一種最糟糕、最普通的土,是貧瘠的象征。我厭惡它,並非因為它貧瘠,壓番薯像羊尾,栽樹成侏儒,種什麼都長不大,而是因為它太黏,像個無賴,蠻不講理,一下雨,就暗算人—你一踏上赭土路,它便糾纏不休,總想把你放倒,或叫你打滑,使你斷魂;它沒能把你放倒,也不會善罷甘休,總要黏滿你的雙腳,仿佛強加給你另一雙鞋,而且一直往上拱,裹住你的腳掌,要麼脫去你的鞋子,要麼像腳鐐似的,死銬雙腳,又黏又重,舉步維艱。不過,用它來捏玩意兒,倒給孩童們帶來不少歡娛。在瓦匠眼中,黏土還有性別之分呢。含有金砂,顏色最赭,顆粒細小的那種,如同細皮嫩肉的溫柔女人,叫赭土母;顆粒較粗的那種,類似五大三粗的粗獷男人,被稱作“赭土公”。經瓦匠這麼一說,眼前的赭土煥發生機,有血、有肉、有情感。真佩服他們的想象與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