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無處安頓,就在天井搭一間棚子,作為過渡。瓦片不夠,棚頂有的苫杉樹皮,有的苫塑料布。三麵均由參差不齊的板皮圍成。另一麵則是利用原有的石塍。地麵是裸露的泥土,凹凸不平。漏雨、透風、肮髒、打滑。這些均不在話下。那麵醜陋的石塍,上麵有很多罅隙,或大,或小,奇形怪狀,難以盡述。春天,劍葉草、鳳尾草、海金沙、萱草的嫩芽,酷似蛇信子,從罅隙裏探出頭來。夏天,蜥蜴、蜈蚣或壁虎在塍壁上亂爬,有的還爬到飯桌上,意欲分享殘羹冷炙。蜥蜴的尾巴雖粗壯,但它極脆弱,小棍子輕輕一敲,小石塊遠遠一擲,不管是否傷及,都會像壯士斷腕一樣,迅速掉下一截,在地上顫動,可憐兮兮的,著實不忍心追打。那不是脆弱,而是機智,出於自我保護,像保險絲一樣熔斷。多麼神奇的應急機製!過了不久,忽然見到一條無尾的蜥蜴,一邊怪怪地看你,一邊迅速逃離。也有眼鏡蛇從罅隙裏鑽出來,昂起飯勺似的頭顱,東張西望,嚇得小孩拔腿就跑,呼叫大人來打。不等大人拿著棍子趕到,已縮回洞穴,而它製造的誤會留在外麵—大人以為你在撒謊!你隻能麵對洞穴幹瞪眼,有口難辯,至多搶過大人手中的棍子,氣急敗壞地往洞穴胡攪亂杵一番,以解心頭之恨。那裏也少不了樹蛙、青蛙、老鼠、癩蛤蟆……夏秋時節,還會聽到青蛙的淒厲尖叫,那是青蛙被蛇咬住。夜晚,灶台、鼎蓋、飯桌、水缸蓋,成為灶馬和蟑螂的狂歡之地。燈一亮,它們紛紛逃遁,銷聲匿跡。休想消滅它們。除非它們自投羅網,或落入鼎裏,或落入水缸。
1969年底,起了兩間土厝。樓下作為廚房,樓上作為臥室,又窄,又矮,又暗。對於雞鴨來說,門口的柵欄形同虛設,擠不進去,也要飛進去。盡管我們勤於打掃,雞屎鴨屎,還是隨處可見。樓坪由油杉板鋪成。油杉木質不如鬆樹,極易變形,幾乎沒人用它裝修厝。父親砍的那棵油杉很大,鋸成板,寬似船板。鋪樓坪時,揳了許多又長又粗的鐵釘,都無濟於事,照樣變形扭曲,不少縫隙可以上下互窺,好像推倒的柵欄。廚房的油煙,劈柴的聲音,鼎碗瓢盆的交響,所有的氣味和聲音暢通無阻,直奔樓上。厝頂的小隔層,是老鼠和貓的自由王國。夜裏,總少不了老鼠嬉戲的聲響,貓咬老鼠的怒吼,細小的塵埃,蝙蝠的屎尿,老鼠的穢物,雖有幾張舊報紙、兩片塑料薄膜擋著,但也擋不住,紛紛撒落下來……無論怎樣,都是這座小閣樓緩解了我們的居住困局,我應該感謝它。後來,翻起了,不複存在,我依然深深懷念它。
1989年秋天,磚混結構新厝起完一層,我們喬遷新居,再也不怕狂風,不怕暴雨了。
該忘卻的忘卻。該銘記的銘記。
我們沒有忘記—那幾間土厝賜予的溫馨,那彌漫的穀子氣味、麥子氣味、花生氣味、黃豆氣味、尿床氣味、番薯米氣味。春節期間又增添紅酒氣味、豬肉氣味、雞肉氣味。夏天又多了為驅蚊而燃燒敵敵畏、艾草的刺鼻氣味。
我們沒有忘記—每當鄰居的雞鴨跑來玩耍或覓食的時候,它們的主人就站在自家門口咒罵自己的雞鴨:“餓鬼啊,哪裏冇的找食,非去那不可呀!”雞鴨不予理睬。她急了,一麵將雞筅打得“嚓嚓”響,一麵“咀嚕—咀嚕”,“嘎嘎—嘎嘎”。歇斯底裏,呼喊,拚命喊,不停地喊。她家的母雞置若罔聞,欣然領受我家公雞臨時奉獻的愛!當然,我家的雞鴨也會跑去她家玩耍或覓食,她不是劈頭蓋臉地咒罵,就是一邊拿起雞筅又趕又打,一邊咒罵:“冇主雞,冇主鴨!冇主莫喂雞莫喂鴨!有命喂雞鴨,怎麼冇命管雞鴨……”仿佛新發於硎的菜刀在剁菜,詈(li)辭連連。我家的雞鴨跑了—它們從來不長記性,沒過多久,又故地重遊。它們哪裏知道我們兩家不和已久?不愉快的事常常發生。於是,我羨慕起蝸牛來,天真地想:人若有它那樣的本領,厝也起得很輕便,可隨身攜帶,不就可以適彼樂土?
我們沒有忘記—十個兄弟姐妹是在那樣的環境裏打鬧、學習、成長;是在那樣堅硬的床鋪,就著僵硬而窄小的棉被,酣睡、夢想將來—讀書升學,興旺發達,起厝,娶親,孝敬大人,不再被人欺侮,不再被人小看……
我們沒有忘記—曾經多少次,趁大人不在家,躲入房間,仰望那些高高吊著的花生,那些讓我們癡迷的花生,那些少得可憐的花生種子,一邊咽口水,一邊動腦筋—終於找來筆直細長的小崗竹,對著筥底的孔隙,杵上去,攪動,攪動,“嚓啦嚓啦”,迅速抽出,便有幾粒花生落下,在樓坪上,“劈裏啪啦”,跳著、滾著,又驚、又喜。
我們曾經很窮,很窮。我們的土厝不能與南陽諸葛廬、西蜀子雲亭相提並論。但我們沒有懈怠,沒有怨恨。貧窮,讓我們懂得什麼叫“艱難困苦,玉汝於成”,領略什麼叫“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簡陋,讓我們習慣於簡單的生活,磨煉出樸素的品質。無論多麼貧窮,多麼簡陋,我們從來都不缺樂趣,不缺理想,不缺尊嚴,不缺親情,不缺善良,不缺寬容,不缺幸福感。
土厝,就是這些粗陋不堪、不見經傳的土厝,以它平凡的元素,感人的細節,構建百姓廬舍,彰顯生存智慧,蘊含異彩紛呈的曆史記憶,演繹可歌可泣的民生故事……
今生今世,我們不會忘記生我養我的地方—盤洋寨裏。那是我的老家。那裏有我的土厝,盡管由於門牌號的登記錯誤,本是寨裏10號,如今變成龍泉10號—也永遠是我們摯愛的夢巢!這裏當然包括後山上擎天的老榕、魁偉的橄欖和杜英,天井裏高過厝簷的紫薇和仙人掌,厝角那裏三棵桃子不怎麼好吃的桃樹、一棵瓤粒很酸的柚子和兩叢粗壯甘甜卻又堅硬如柴的甘蔗,厝埕末尾花盤大如鬥笠的向日葵,厝埕外麵連片的四時景色迥異的菜園,以及菜園當中五棵高聳入雲的柿樹,菜園邊上那些詩行般的棕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