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朱
楊朱遊於魯,舍於孟氏。孟氏問曰:“人而已矣,奚以名為?”曰:“以名者為富。”“既富矣,奚不已焉?”曰:“為貴”。“既貴矣,奚不已焉?”曰:“為死。”“既死矣,奚為焉?”曰:“為子孫。”“名奚益於子孫?”曰:“名乃苦其身,燋其心。乘其名者,澤及宗族,利兼鄉黨;況子孫乎?”“凡為名者必廉,廉斯貧;為名者必讓,讓斯賤。”曰:“管仲之相齊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誌合言從,道行國霸。死之後,管氏而已。田氏之相齊也,君盈則己降,君斂則己施,民皆歸之,因有齊國;子孫享之,至今不絕。若實名貧,偽名富。”曰:“實無名,名無實。名者,偽而已矣。昔者堯、舜偽以天下讓許由、善卷,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伯夷、叔齊實以孤竹君讓而終亡其國,餓死於首陽之山。實、偽之辯,如此其省也。”
楊朱曰:“百年,壽之大齊。得百年者千無一焉。設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幾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晝覺之所遣,又幾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憂懼,又幾居其半矣。量十數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慮者,亦亡一時之中爾。則人之生也奚為哉?奚樂哉?為美厚爾,為聲色爾。而美厚複不可常厭足,聲色不可常玩聞。乃複為刑賞之所禁勸,名法之所進退;遑遑爾競一時之虛譽,規死後之餘榮;偊々爾順耳目之觀聽,惜身意之是非;徒失當年之至樂,不能自肆於一時。重囚累梏,何以異哉?太古之人知生之暫來,知死之暫往,故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當身之娛非所去也,故不為名所勸。從性而遊,不逆萬物所好,死後之名非所取也,故不為刑所及。名譽先後,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楊朱曰:“萬物所異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則有賢愚、貴賤,是所異也;死則有臭腐、消滅,是所同也。雖然,賢愚、貴賤,非所能也,臭腐、消滅,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賢非所賢,愚非所愚,貴非所貴,賤非所賤。然而萬物齊生齊死,齊賢齊愚,齊貴齊賤。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聖亦死,凶愚亦死。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矣,熟知其異?且趣當生,奚遑死後?”
楊朱曰:“伯夷非亡欲,矜清之郵,以放餓死。展季非亡情,矜貞之郵,以放寡宗。清貞之誤善之若此!”
楊朱曰:“原憲窶於魯,子貢殖於衛。原憲之窶損生,子貢之殖累身。”“然則窶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曰:“可在樂生,可在逸身。故善樂生者不窶,善逸身者不殖。”
楊朱曰:“古語有之:‘生相憐,死相捐。’此語至矣。相憐之道,非唯情也;勤能使逸,饑能使飽,寒能使溫,窮能使達也。相捐之道,非不相哀也;不含珠玉,不服文錦,不陳犠牲,不設明器也。晏平仲問養生於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閼。’晏平仲曰:‘其目奈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聽,恣目之所欲視,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體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聞者音聲,而不得聽,謂之閼聰;目之所欲見者美色,而不得視,謂之閼明;鼻之所欲向者椒蘭,而不得嗅,謂之閼顫;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謂之閼智;體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從,謂之閼適;意之所為者放逸,而不得行,謂之閼性。凡此諸閼,廢虐之主。去廢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謂養。拘此廢虐之主,錄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萬年,非吾所謂養。’管夷吾曰:‘吾既告子養生矣,送死奈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將何以告焉?’管夷吾曰:‘吾固欲聞之。’平仲曰:‘既死,豈在我哉?焚之亦可,沉之亦可,瘞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棄諸溝壑亦可,袞衣繡裳而納諸石槨亦可,唯所遇焉。’管夷吾顧謂鮑叔、黃子曰:‘生死之道,吾二人進之矣。’”
子產相鄭,專國之政;三年,善者服其化,惡者畏其禁,鄭國以治。諸侯憚之。而有兄曰公孫朝,有弟曰公孫穆。朝好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千鍾,積麹成封,望門百步,糟漿之氣逆於人鼻。方其荒於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室內之有亡,九族之親疏,存亡之哀樂也。雖水火兵刃交於前,弗知也。穆之後庭比房數十,皆擇稚齒婑媠者以盈之。方其耽於色也,屏親昵,絕交遊,逃於後庭,以晝足夜;三月一出,意猶未愜。鄉有處子之娥姣者,必賄而招之,媒而挑之,弗獲而後已。子產日夜以為戚,密造鄧析而謀之,曰:“僑聞治身以及家,治家以及國,此言自於近至於遠也。僑為國則治矣,而家則亂矣。其道逆邪?將奚方以救二子?子其詔之!”鄧析曰:“吾怪之久矣!未敢先言。子奚不時其治也,喻以性命之重,誘以禮義之尊乎?”子產用鄧析之言,因間以謁其兄弟而告之曰:“人之所以貴於禽獸者,智慮。智慮之所將者,禮義。禮義成,則名位至矣。若觸情而動,耽於嗜欲,則性命危矣。子納僑之言,則朝自悔而夕食祿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