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要！加上外套像甚麼？還扣鈕扣呢！我好好一件露臍裝都給你全弄糟了！”
“乖，聽話，千萬別走開，我去給你拿外套，啊！亞珊，你快去給二少奶拿件外套來，要長身的！”
“怪裏怪氣，你拿來我也不會穿。”
“那我把全屋子的冷氣關掉！”
“我不會走出花園去？花園好風涼！”
“不要出去，”陸太太捉住她。“先穿上外套……外套來了，快穿上它，乖乖，聽話……”
“我不穿，我怎也不穿……”陸太太捉住她，亞珊為她穿外套，但她力氣大，像一尾水中魚，溜來溜去，一邊說：“你們硬來跟我角力，我摔倒在地上，孩子有個三長兩短，你們兩個凶手負責……”
陸太太和亞珊馬上都住了手，怕推倒她，也怕不小心碰到她的肚子。
剛巧倩妮捧著一個花瓶經過。
“大嫂，你來剛好，快替二嫂穿上外套！”
倩妮正想放下花瓶，但一接觸到玉妮的視線，她馬上住了手。
“姊，我這套新裝是不是很好看？”玉妮問。
“很漂亮，很追上潮流！”
“如果我穿上那件外套，是不是把甚麼都蓋住了，也不好看了？”
“是的！”
“哎唷！大嫂，你這黑心腸的女人！”陸太太臉一黑，把茶都潑在倩妮的身上。“你妹妹身懷六甲，還在危險期，你竟鼓勵她穿得那麼少，你不是立心不良是甚麼？自己沒得生養，就忌妒妹妹，巴不得她弄掉孩子，呸！大吉大利，你心那麼毒，怪不得你沒得生。”
倩妮黯然低垂下頭，不敢反駁。
玉妮一手搶過外套，扔在地上。
“我去給你拿另一件！”陸太太笑嘻嘻。
“你拿一百件我都不穿，除非……”
“除非甚麼？”陸太太見到一線生機，她真怕玉妮受寒。“你要甚麼條件？隻要你肯穿外套，以後不再穿這類新裝，你要甚麼我都給你！”
“難道我要一棟樓，你也給我？”
“你想要哪一棟？如果你以後乖乖的都聽我的話，我就給你……”
“我才不要！”
“那你到底要甚麼？”
玉妮笑得古怪。“你辦不來的！”
“或者我可以……”陸太太板板臉，對亞珊說：“拿二少奶的外套去洗。喂！你呀！”陸太太指住倩妮罵道：“死板板木頭一樣站著幹甚麼？真礙眼，還不去做自己的事！”
“是的！媽。”
亞珊和倩妮都離開了。
陸太太連忙擁任玉妮。“如果你肯穿件外套，我給你唱首歌，好不好？”
“不好，千萬不可，你唱歌實在太難聽了！我怕嚇壞肚裏的孩子！”玉妮甩手。“對胎教不好！”
“連歌都不要聽，那你真的不肯妥協？”
“除非你跳個舞！”
“跳舞？跳甚麼舞？等你爸爸回來，我們跳慢狐步！”
“不！我要你跳草裙舞！”
“草裙舞？天！我這個年紀，這把老骨頭……簡直要我的命！”
“你當心點，慢慢跳！”
“沒有其他選擇？”
“沒有！”玉妮搖一下頭。“我還有很多露臍裝！”
“好！我給你跳舞，但生孩子之前，不得再穿這類衣服！”
“可以，我也沒有再穿高跟拖鞋，是不是？”
“你現在趕快回房間穿外套，再遲真會著涼，我跳舞給你看……”
回到房間，玉妮給陸太太一塊大圍巾，陸太太就拿它當草裙綁在腰上，就等玉妮放音樂。
陸太太知道自己的年紀，她不敢扭，玉妮也叮囑過她不要扭，因為她隻想戲弄她，並不是想要她的命。
陸太太就把她那沒有甚麼肉的臀部左右的擺動，她那瘦如鬼爪的十隻手指，向空中亂抓。她跳的草裙舞不單隻沒有美感，根本就是醜態百出，令人惡心欲吐。
玉妮笑得前仆後仰，差點沒弄壞肚子。豬八戒跳舞都比她還要好看，她十足像蚱蜢，不，是最醜最幹的蚱蜢！
玉妮笑得直喘氣。“你饒了我吧！實在看不下去了……哈哈……咳……你就給我停……”
陸太太就停住了，房間雖然有冷氣，但她滿臉是汗，喘息著問：“你看夠了吧？”
“夠了！太夠了！我從未看過如此遭透的草裙舞！”
“你媽老了嘛！年輕時也漂亮過！”她一邊歎氣，一邊解下圍巾。
語氣中包含了多少淒然、無奈和委屈，也真夠她受了。
玉妮到底於心不忍。“媽，你回房間午睡，休息一會吧！”
“腰骨不爭氣，真要靠靠床！”
“你沒事吧？沒扭傷腰骨吧？”
“沒事，沒事！不要擔心，躺一下就好了！”
※※※
陸太太今天特別躁，早上就罵了亞珊一頓。
吃午飯的時候，倩妮夾雞，剛巧陸太太伸筷子到盛燒雞的碟子，兩個人的筷子就碰在一起。
倩妮慌忙縮手。
陸太太與此同時，嗆開了喉嚨：“你真是頂心杉，事事與我作對！”
“對不起！媽。”
“哼！對不起，你當然對不起我了！你說，你有哪一件事對得起我？別的都不說，光說你，你到底是不是個女人？我生了兩個男孩，你妹妹也懷孕了，光是你，入門近十年，蛋也未下過一個。你真是沒福、沒用，雞鴨不如，我要是你，死了倒好……”
倩妮開始低低啜泣。
“哭，哭，哭！你這個不祥人，好好的一個家庭，給你哭……哼！壞在你，我們不知道多有福、多好運，我們都快三代同堂了！我看見你就煩，別吃飯了，給我出去……”
玉妮突然把筷子一拍，黑著臉。“我也不吃了！”
“你不吃怎行？二嫂，你才吃了半碗飯，不吃會餓壞的！為甚麼不吃？是否今天的菜不合胃口？”
玉妮推開椅子走出去，跟著上樓回房間。
一進門關上門，就大吃巧克力和餅幹。
差不多一個小時，陸太太在外麵敲門。“二嫂，開開門。”
“沒事別煩我，我要睡午覺！”
“餓肚子怎睡得著，我弄了幾個菜給你吃，熱辣辣、香噴噴的。”陸太太求著：“你先給我開門！”
玉妮把門開了，陸太太叫亞珊把一托盤的菜送進去，然後囑她離去。
“你看全都是你喜歡吃的菜，趁熱吃吧！”
玉妮眼都不瞄，很清楚的說：“不吃！”
“不吃不行，就算你不想吃，你肚裏的孩子也要吃！”
“你隻關心你的寶貝孫兒！”
“我也關心你，否則，我為甚麼餓著肚子去給你燒菜？二嫂，吃吧！”
“我說過不吃就不吃！”
“為甚麼呢？”
“這些菜我早就吃膩了。煩！”
“啊，原來你不喜歡吃這些菜，你喜歡吃甚麼？告訴我！”
“我不想傷腦筋！”
“那我想幾味特別的菜式燒給你吃，你先別睡，我盡快……”
過不了多久，陸太太又帶亞珊上來，托盤上幾味小菜，香氣飄飄，玉妮忍不住暗中咽口水。
“這幾味菜你一定喜歡，是我的拿手好菜，”陸太太叫亞珊把先前的菜拿走。“二嫂，來試試口味！”
“我說過我不吃！要吃你自己吃！”
“你不吃怎行？二嫂，我是特地為你下廚的！”
“那是你自己的事，我可沒有要求你為我燒菜！”
“你先看一眼這些小菜，或者你會喜歡呢！”
“我不吃，說過不吃就不吃！”
“不想吃飯，”陸太太耐心哄她：“燕窩粥好不好？”
“不吃！”
“龍蝦麵？”
“真煩！”
“甜的，雙皮奶、椰汁糕……”
“夠了，夠了！你說甚麼我都不會吃。不是午飯不吃，是下午茶、晚飯都不吃！”
“那還得了，你會餓壞的！”
“你會擔心我會不會餓壞？你擔心的是你的寶貝孫兒！”
“說真心話，我關心孫兒，也關心你！”
“那你去關心好了，我今天不吃、明天不吃、後天也不吃……”
“不行，不行！你會餓暈的，上一次，你第三天就暈了！”陸太太嚇得甚麼似的。
“暈了倒好，不喜歡看的事，我不用看在眼裏。你快走吧，別再煩我！”
“看樣子，你不肯吃飯，是因為你在恨我？”
“是呀！”玉妮也不隱瞞。
“我到底做了甚麼錯事？你告訴我！”
“自己做錯事，怎會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二嫂，你幫幫忙，告訴我，人老了，有時會糊塗。”陸太太說著，委委屈屈，突然低聲飲泣起來。從來沒有人這樣為難她。“況且，我真的不知道做錯甚麼事！”
“哭，哭，哭！好好的一個家庭，都給你哭壞了……”
陸太太心裏想：這幾句話哪兒聽過？那麼熟識！她也不笨，馬上說：“你生我的氣，是不是午飯時我罵過大嫂？”
“你豈隻罵她，還趕她離飯桌，不準她吃飯！”
“我今天是有點躁，大概昨晚吃多了荔枝，火氣大了！”
“你火氣大就拿姊姊出氣，姊姊被你罵了，若又向別人出氣，這樣罵來罵去，還成一個家嗎？況且你就算火氣大，為甚麼不罵我，偏罵姊姊？”
“我怎能罵你呢？大嫂不同……”
“因為我懷了龍胎，姊姊沒得生養？你早就對她有成見！其實姊姊無法懷孕，她自己也很痛苦，你以為她不想生孩子嗎？換個角度來說，如果你沒有生下文軒兩兄弟，你也沒得生養……”
“我福氣好，一定有得生養。”她擤了擤鼻子，昂昂頭。
“假設你沒有福氣，但你很想生孩子，偏偏沒得生，而你家姑又天天罵你，你會怎麼樣？”
“我會很委屈、很難過！”
“姊姊也會很委屈、很難過的！你是人，她也是人，人都有感覺。”
“你既然不喜歡我罵她，那我以後盡量少找她麻煩！”
“姊姊不能生孩子是事實，姊夫不會和她離婚也是事實，如果你迫得緊，迫得他們搬出去組織二人世界，那麼，你就少了一個兒子又少了一個兒媳婦，多不劃算！”
“文皓不會的，文皓一向孝順我！”
“文軒更愛你、更孝順你……”
“是呢！”陸太太忍不住的笑。“文軒從小就疼媽媽。”
“但是那一次我暈倒了，他是不是要馬上帶我走，到外麵買房子？”
“那一次是我做錯了！”
“姊姊也沒做錯，隻是你不肯放過她，一有機會就針對她、苛責她，所以，繼續下去，姊姊、姊夫也會搬走，姊姊搬了，我和文軒也會搬，你可能一夜之間失去兩個孝順兒子，和兩個兒媳婦！”
陸太太半張著嘴，無言，好一會，似是無聲的自問：“他們不會那樣忍心吧？”
“爸爸以前孝順不孝順父母？”
“當然孝順了，所以我對翁姑特別尊敬。”
“和你結婚之後，爸爸愛你多一些，還是愛父母多一些？”
“當然愛我多一些！”陸太太充滿自信。
“所以，一旦出了事，丈夫總會站在心愛妻子的一邊。”
這回，陸太太真是啞口無言了。
“媽，本來你很有福，又有個幸福家庭，兩個孝順兒子，兩個兒媳婦，還有一個孫兒，你快做祖母了……”
“對對！對！我一直說我有福囉！”陸太太哈哈笑。“三代同堂了！”
“幸福並非必然的，如果我們全搬走了，你會一夜之間失去一切！”
“唉！”她垂頭輕歎了一口氣。
“就算我們不搬出去，但是你天天找姊姊麻煩，我又天天跟你作對，這樣子鬥來鬥去，家庭還有甚麼幸福？”
“我盡量少對付大嫂！”
“你雖然有兩個兒媳婦，但隻有一個兒媳婦是好的，我就別說了，又愛跟你抬杠、駁嘴、對罵……我可說一無是處！”
“你心腸好，有福，又會生孩子！”
“生孩子是很自然的事，有甚麼了不起？姊姊就不同了，無論你每次怎樣罵她，她最多低聲飲泣，從來沒有反駁罵你，她對你才是真正孝順聽話。這個時代，已經不可能有這樣的兒媳婦，不高興就搬出去，幹嘛受氣？”
陸太太想一想。“這麼多年來，大嫂的確沒有反駁過我一句話，她算是不錯了！”
“你還為難她！”
“她沒得生養！”
“那不是她自願的。媽，你自己也是女人，站在同性的立場，你一點也不同情她嗎？”
陸太太又想了想。“我是同情她，如果她是我姊妹，我也會支持她，但她是我兒媳婦，我總希望抱孫！”
“現在你又不是斷子斷孫，還有我呀！反正隻要有第三代就行了，管她哪一個生？”
“你說得也是！”陸太太點點頭。
“我大不了代她多生兩個孩子！”
“這就好了！”陸太太馬上露出笑容。
“盡可能為你添個男孫！”
“還是你乖，懂我的心意。你今天不肯吃飯，就是因為我罵大嫂？好吧！我答應你，我以後不再罵大嫂，現在，你總可以吃東西了吧？”
“你現在是一時衝動，日後又反悔，故態複萌怎麼辦？”
“我又不是小孩子，當然說過算數。好了，食物全冷掉，你喜歡吃甚麼，我給你再去弄，不然真的餓壞了！”
“我希望你好好考慮才答應我，答應過之後，就真的不能再為難姊姊了。媽，你不用擔心，我不餓，我吃了朱古力和餅幹，在你回覆之前，我仍然可以吃餅幹充饑。”
“光吃餅乾和朱古力雖有營養，但對你身體不好，還是吃飯、吃肉、吃蔬菜最有益。”
“媽，你答應我考慮一個晚上，人寧靜下來，思想特別清晰，容易想出一個道理，我答應你這期間我多喝鮮奶。牛奶一樣有益。”
“你真的那麼堅持？”
“是的！”玉妮點點頭。“家和萬事興，我早就想要解決這個問題！”
“吃點飯怎樣？”她還是不放棄——“我一樣會好好考慮！”
“不！”玉妮把頭一橫。“媽，我要午睡一會了！”
“那好吧，明天早上我來看你……”
第二天文軒上班後，陸太太就帶了倩妮來。
“……昨晚我想了一晚，也和文軒爸爸談過，覺得過去那許多年，實在虧待了大嫂；難得大嫂溫柔賢淑、逆來順受，捱盡苦都不哼一聲。她真是個好兒媳婦，剛才我已經正式向她道過歉了！”
“姊姊，真的？”
倩妮一臉的笑，很滿足的樣子。“長輩教訓幼輩是應該的，媽道歉我真不敢當，罪過啊！”
“聖人也有錯，但錯了就非要道歉不可，這才顯得有誠意。”陸太太很認真的說：“大嫂，我以後再也不會責罵你了，否則我也不配做你的家姑！”
“謝謝媽！”
陸太太握著倩妮的手。“好兒媳婦！”
“媽！”玉妮也很開心。“現在你有兩個孝順的兒子和兩個尊重你的兒媳婦！”
陸太太哈哈笑。“我多有福氣！”
“很快有個胖胖白白的孫兒。”倩妮加上一句。
“是啊！是啊！真開心。”陸太太笑不攏嘴，看看玉妮問：“滿意不滿意？可以吃早餐了吧？”
“結局美滿！”玉妮立刻下床。“哎唷，餓死我了！”
陸太太憐借地看著她笑。“大孩子……”
※※※
文軒坐在長睡椅裏，他雙手抱住玉妮，玉妮整個人靠在他身上，兩個人相擁著看影碟。
“嗯！看完了！”玉妮打個嗬欠。
“累不累？”文軒體貼的問。
“有一點！”玉妮把額頭貼住文軒的下巴。
“睡吧！”文軒輕撫她的臉。
“還早呢！想多陪陪你！”
“我們聊聊天好不好？”
玉妮點點頭，側轉身體，用兩手繞住文軒的脖子。
“我幾次想問你，為甚麼你爹地喜歡叫大嫂Tulip，叫你wildro。”
“那是我們的英文名宇，也是我們小時候唯一的名字，都是有來頭的。”
“因為你和大嫂出生時都美麗得像朵花？”
“美是一回事，我姊姊是在荷蘭出生的。荷蘭的國花是鬱金香，鬱金香就是Tulip了！”
“那你呢？”
“我在英國出世，英國的國花是玫瑰，玫瑰就是叫ro。”
“為甚麼爹地叫你wildro？”
“野玫瑰？”玉妮笑一笑。“這就要說說我小時候的光榮史了。唔！我八個月就會說話，雖然說的都是單字如食、爸、媽、姊、奶……一歲半已經可以和父母、傭人溝通，兩歲就會跟人抬杠、鬥嘴，人又喜歡撒野，我特別喜歡欺負爹地，專反駁爹地，爹地經常被我激得又氣又笑，人像生蝦那樣跳起。他就叫我野玫瑰，以後就wildro、wildro這樣的叫到現在。我和姊姊小時候是沒有中文名字的，一直到我們全家回香港，我們要入學了，雖然入讀的是國際學校，但好歹也要有個中文名字，於是媽咪就給姊姊改了個名字宋倩妮，我叫宋玉妮。Tulip和Ｒｏｓｅ就變了英文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