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但那一刻,這個問題像炸彈一樣真實地在我麵前爆炸了。胸口像被突然挖了一個大洞,空蕩蕩的好難受……寧寧的笑顏和聲音交替在腦海裏沉浮,雷的臉孔又如此之近地擺在眼前。天啊,我該怎麼回答?怎麼回答才不會傷害到任何人?
“雷……別逼我……”我好容易才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
“有那麼困難麼?”他的聲音突然變得輕柔而飄忽。“我隻要一個答案。是?或不是?乖,回答我。是?或不是?”
溫柔的語氣配合炙烈而銳利的眼神,這種重疊的感覺隻有兩個字能形容——可怕。但,我知道自己不能就這麼退縮,也無處可退。我隻有挺起胸膛,迎向他的逼視。
“有必要回答這個問題麼?有必要現在回答麼?我已經很累了,我想……”
“你不用想!什麼也別想!回答我的問題!現在就回答我!”所有的溫柔都不見了,他發狂似的搖搖我的肩膀,眼底渙散著危險的氣息。
我的預感沒錯,平靜也可以是山雨欲來的前兆,火山終於爆發了。
“是是是!我說是!滿意了吧?”我大叫一聲,同時用力推開他,有一多半是因為恐懼。這個樣子的雷不是我熟悉的,那陌生的眼神更讓我從心底感到害怕……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他又一次捉緊我,仿佛不敢相信那個回答真的出自我口中。
“我說‘是’!是不是的‘是’!如果寧寧好了,如果她的心願依然是嫁給你,那麼她當然是你的新娘!這是我們答應她的!”
“夠了!”他厲聲打斷我。“前一分鍾你還口口聲聲說我們是一家人,現在卻泰然自若地說我可以娶別人?你要我怎麼相信你?你要我怎麼相信一個如此反複無常的人?!”
“我沒有反複無常,隻是不想傷害寧寧!你理智一點……”
“別又把你那該死的理智拿出來當擋箭牌!你不願傷害寧寧,就寧願傷害我?你顧及給寧寧的承諾,那你給我的承諾又如何?夠了!不用解釋了!”他不給我說話的機會,大聲對我吼道:“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接受!聽到嗎?我、不、接、受!”
麵對他毫無道理可言的專斷,我也動氣了,不禁大聲吼回他:“我向來就是這麼理智的一個人!不僅如此,我還有一卡車的缺點沒讓你發現,你不喜歡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我從來沒承諾你什麼!沒有你我照樣可以活得很好,說不定比現在更好!”
沉默的氣息在偌大的空間裏彌漫。
我清楚聽到自己的喘息和心跳,大腦缺氧而混燉不堪。說實話,我有些後悔了。
為什麼這麼沉不住氣呢?為什麼不經大腦就冒出這些話呢?為什麼把話說得這麼絕呢?我不是這個意思……一點兒這個意思都沒有啊!
雷失去溫度的手緩緩從我肩頭鬆開,僵直地垂落在身體兩側。
“你出去,讓我冷靜一下。”
望著他突然湧上倦意的臉孔,我很想走過去,很想說些什麼來彌補自己的失言,但雙腳好像粘在了地板上,怎麼也動不了。嘴張了又張,卻發不出聲音。
“你還站在那兒幹嗎?我說你可以走了!”雷再次下逐客令,口氣不善。
他在用表象的暴躁掩飾內傷……如果我真的令他受了內傷的話。但是,我終於還是把脊背挺直,麵無表情地走出書房,“對不起”三個字和著悔意吞回肚裏。
我知道,我不肯道歉,是為了所謂的“自尊”。這種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卻深植於每個人的內心深處,是與生俱來的。
我不是沒被大聲嗬斥過,以前打假期工的時候不知被老板罵過多少回,我都咬咬牙忍下了。但這次不同,我無法接受雷用這種態度對我,因為他是我深愛的人,亦是最應該了解我心事的人。
我究竟是為了什麼才要和他保持距離?還不是為了寧寧?他為什麼不懂呢?他以為我喜歡和他分開嗎?以為我這樣很好受嗎?我也不想啊!可是為了寧寧,我忍痛做了這個決定。他該支持我,體諒我,而不是滿口責難!
我理智?該死的理智?理智有錯麼?雖然我也後悔說了過分的話,但不代表我承認錯在自己。是的,我沒有錯,我是為了寧寧……
躺在床上,我輾轉反側,一遍又一遍的告訴自己,說服自己,一直折騰到後半夜才筋疲力盡地沉沉睡去……
※※※
第二天早上,我比平時醒得遲了些,抓起兩片麵包就跑出家門。因為我突然記起,今天是陪陶麗去醫院的日子。
我們約好在診所附近的巴士站碰麵,我趕到時,陶麗已經在那兒等我了。
“不好意思,我睡遲了。”我擦著額上的汗水,連聲道歉。
陶麗笑笑表示不介意:“是我早到了十分鍾。”
“現在就進去嗎?”
“其實我和醫生約的十點……”她遲疑了一下。
我看看表,發現時間還綽綽有餘,於是建議先在附近找個地方坐一坐。
“反正進去也是等著,還要聞消毒藥水的味道,不如到對麵的Coffee坐會兒吧?”
“好啊。”陶麗仿佛鬆了口氣的樣子。我雖然覺得奇怪,倒也沒去多想。
“我請客哦!”我笑著拍拍鼓鼓囊囊的錢包,拉起她的胳膊朝那個醒目的招牌走去。
小小的Coffee裏飄著濃鬱的咖啡和乳酪香。由於剛過九點檔的上班高峰時間,店裏的客人並不多,因此,當陶麗和我推門而入的時候,供我們選擇的空台子很多。
“你想坐哪兒?”我征求她的意見。
“靠窗吧,裏麵太暗了。”她邊說邊走向靠窗並朝向馬路的一張台子。
其實裏麵不會很暗。法國式吊燈將並不寬敞的空間鋪染上柔和的色調,相比之下,這幾個外麵的位置反而顯得過於明亮而刺目。
坐下來後,她把頭輕輕倚在落地玻璃窗上,視線漫無目的地追隨著窗外的往來人流。長發遮住了她一大半臉孔,卻並未把她的緊張和無助完全藏起。
我想,我不可能完全了解她此刻的感受。畢竟,我從未經曆過她如今麵對的局麵。但,不安是一定的,畏縮也是一定的,她偽裝得再從容也是一樣。
我不知該說些什麼,唯一能做的就是輕輕在她手上握了一下。希望這麼做多少能給她些力量。
“你的手好冰!”我驚叫道,連忙把自己的熱咖啡推過去,拉過她的手覆在上麵。
“孟帆……我……我有點兒怕……”
“別怕,我不是陪著你麼?”我給她一個鼓勵的微笑。“一旦決定的事,就不能退縮了。”
“我知道。可是……”一層霧氣蒙上她的眼睛。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我緊張地問。陶麗的樣子不大對勁兒,我不安起來。
“昨晚我做噩夢,我聽見好多好多嬰兒在哭!那些哭聲好可憐,我好想抱抱他們。可是,當我碰到他們的時候……”她突然緊緊抱住肩膀,身體不住地顫抖起來。“血……我手上全是血……”
我慌了,用力搖著她的胳膊。“陶麗,你醒醒!你別嚇我!”
“我真沒用……明明已經決定了……說好不後悔的……可是我……”
眼淚一滴滴垂落在她玫瑰色的洋裝上,留下一片深色的痕跡。
“別哭了,會沒事的……”我輕聲哄著她,心裏五味陳雜。拿掉孩子,究竟是對是錯?我困惑了……
哭了好一會兒,陶麗掏出麵紙把眼淚擦幹。“時間快到了吧?”地問,聲音有些沙啞。
我看表答道:“還有一刻鍾。”
“……走吧。”她緩緩站起身來。
我不由自主地拉住她。“其實,你還可以再考慮……”
“不必了。”她輕輕搖頭。“考慮就是猶豫,我不會改變已經決定的事。你不是也說過嗎?決定了,就不能退縮。”
“你確定真的沒事?”我還是不放心,卻想不出更好的理由說服她。
“嗯。”
“可是剛才你哭得……”
“我已經哭完了不是麼?我想……我會慢慢好起來的。”
說這句話的時候,異樣的光芒在她眼裏躍動。我知道她的不安,她的矛盾,她的掙紮,但更佩服她的決心和勇氣。除了給她支持,我還能做什麼呢?
“走吧。”
※※※
手術室外,我和陶麗緊張地坐在長椅上。前一個手術出了點兒意外,因而時間延遲了。我們唯有惴惴不安地等待。
就在這時,樓道盡頭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我循聲望去,愕然看見由遠而近的兩個身影。跑在前麵的是學倫,後麵的……竟然是康健鴻?他們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一眨眼的功夫,兩個人已來到我們跟前。
陶麗和我同樣驚愕,當她的目光落在氣喘籲籲地康健鴻身上時,臉上隻剩下茫然。
我把詢問的視線投向學倫。“大哥,你們……”
“過來再說。”學倫一把拉起我,朝旁邊走去。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康健鴻要和陶麗單獨說幾句話。
“他來幹嗎?”我問學倫,眼睛卻始終不肯離開那雙身影。由於本身對康健鴻印象不佳,投向他的目光更是夾雜著不是一星半點的敵意。
“來道歉。”學倫的回答簡單而幹脆。
我撇撇嘴,語氣有些不屑:“現在道歉不嫌遲了麼?早幹嗎了?”
“我倒不覺得遲。孩子還在,不是麼?”
我瞪大眼睛轉向他:“你的意思是……”
“他要孩子。”
“可他曾對我說……”
“他還愛著陶麗。”
“你憑什麼這麼肯定?”我突然想起先前忽略的問題。“你們又是怎麼找來的?陶麗打算墮胎的事除了我沒第三個人知道!”
“電話。”
“什麼?”
“陶麗昨天半夜打電話給他。”
“她告訴他了?他該高興才對。孩子沒了,他得償所願……”
“孟帆,你這麼說有欠公平。”學倫臉上寫著不滿。“這是他們兩個的感情問題,我們外人少插手為妙。”
我雖然也感覺到自己異於往常的偏激和尖銳,但仍固執地堅持:“我沒插手,我隻是看不慣他的不負責任。即使現在改了主意也不見得是心甘情願。”
“你以為是我勸的?”
“難道不是麼?”我對這點深信不疑。不然為什麼他們兩個一同出現在這裏?而且,以他的口才,想勸服一個人改變初衷並不是什麼難事。
“你又先人為主了。”學倫搖了搖頭,緩緩解釋道:“事實上,他今天早上五點不到就把我吵醒,又逼著我幫他翻黃頁上登記的醫院,一家接著一家地撥電話,直到半小時前才查到陶麗的名字和手術時間。這已經是第七十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