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了。寧大哥,我們大概有四五年沒見了吧?自從姐姐走後,你也不到我們家來了。”
我沒聽到寧海辰的聲音,忍不住回頭去看,見他低了下頭又抬起來,臉上掛著無奈的笑,裝作漫不經心地道:“是啊,五年了,你家裏人還好麼?”
“都還好。姐姐明年年底就回國了,她還沒有結婚。”
“傻丫頭,”寧海辰笑著揉揉她的頭發,“告訴我這個幹什麼?還指望我當你的姐夫啊。”
“嗬嗬。”葉欽蘭不好意思地笑笑,“說說而已麼。”
我死死地盯著葉欽蘭的頭頂,剛剛寧海辰就那麼自然地揉她的頭發,像平日裏對我一樣,原來他對待小妹妹都是這種壞習慣,我下意識地伸手扯亂了自己的頭發,想揮去心中那種煩躁鬱悶的感覺。原來他說的那個任性且高傲的女孩就是葉欽蘭的姐姐葉欽梅——一個優秀到隻能用“神奇”來形容的女孩。據說,她是九一屆青春風采大賽的冠軍,同年卡拉OK大賽的亞軍,校電視台的學生主持人,市音樂廣播電台的特約主持,九二屆全省高校十大傑出青年……難怪他說她走到哪裏耀眼到哪裏,這樣一個女孩,怎麼可能不耀眼?怎麼可能會看上寧海辰?
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等再次回過頭時,他們已經不見了,可能是找個更好的地方敘舊去了吧。葉欽蘭同樣是校園中的風雲人物,可惜還不及她姐姐當年風華的十分之一。
三天一共捐了四萬六千七百五十九塊八毛,這些最多隻能支撐一個半月,江平曾消極地道:“也許白大俠支持不了那麼久呢。”立刻招來全宿舍姐妹的一頓好打。
舍長自從手術失敗的那天之後,不曾再掉過一滴眼淚,她每天都去看白大俠,每天都給他帶一朵百合花。她說那是她的幸運花,希望也能給他帶來好運。
白大俠要回家了,是他自己決定的,院長二話沒說就簽了字,他父母在他的堅持下也同意了。我們全體等在病房外麵,一個一個進去跟他告別。
終於輪到我了,我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小腿一直在發抖,我不知道進去之後第一句話該說什麼。從他住院以來,每次看他我都是躲在人群裏,我有些害怕單獨麵對他。
我小心翼翼地推開門,白大俠靠在枕頭上,臉色灰白,嘴唇幹裂,頭發因為化療變得稀疏,乍一看有點像教我們高數的那位禿頂老教授。
“嗨,才女。”他朝我扯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嗨,”我訥訥地回應,遞過手中幾乎被汗水浸透的紙包,“這裏麵是一小塊罌粟,你疼的時候吃上一點點,效果很好的。”
“罌粟?”他露出迷惑的表情。
“就是大煙,我特地打電話跟我姥姥要的,你要保密哦,這東西是違禁品。”
“哇!才女就是才女,跟別人就是不一樣,我這輩子還沒吸過,臨死之前試一試也不虧了。”
我忙道:“你別亂說,你不會死的。而且,這一點點也不會上癮。”
“哈哈!”他誇張地笑,“你舍不得我死啊?我還以為你要一直生我的氣,永遠不會理我了呢。”
“怎麼會?”我勉強笑笑,“那件事我早就不生氣了。”
“不氣了就好。”他猛地皺一下眉頭。
“怎麼了?”我上前,“是不是又疼了?”
“沒關係。”他白著臉,緩緩鬆開眉心,“已經習慣了,我忍得住。”
我伸出手輕輕地放在他肩膀上,問:“你真的決定回去了?”
“嗯。”他用力點頭,突然問:“你知不知道我家鄉叫什麼名字?”
我搖頭。
“叫夕照,一個很美麗的沿海小鎮。每當日落的時候,夕陽照在海麵上,海天連成一片,滿世界都是燦爛的金光,很美很美。”他臉上露出希冀的神情,“我出生在那裏,所以就算死也要死在那裏。”
“不會的。”我哽咽道:“等你好了,我們去夕照把你接回來。”
他看著我道:“真的?”
我含著淚點頭道:“真的。”
“好!”他鄭重地道:“我一定等你去,咱們拉勾。”
“拉勾。”我伸出小指勾住他的右手小指,那隻男性的手如今已經骨瘦如柴,我甚至感覺他指節的骨頭硌疼了我的。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反悔。”他孩子似的念著童謠,念完了,依然勾著我的手指,一雙深陷的眼睛灼灼地盯著我,突然道:“秦沐陽,我喜歡你。”
我再一次呆住,不是因為他的突兀,而是因為他那份壓抑的執著,在嬉笑的外表下,在失意打擊下,在病痛的折磨下,依然不屈不撓的執著。
他盯了我一分鍾,突然虛弱地笑了,喘息著道:“又嚇到你了吧?嘿嘿,我就知道你一定會露出這種傻兮兮的表情。不過看在我是病人的分上,這次不準生我的氣哦。”他說完大力地皺了下眉頭,手掌本能地捏緊我的手。
“白大俠。”我驚喊:“你是不是很疼?”
“沒事。”他咬著牙熬過那陣痛楚,疲憊地仰在枕頭上,虛弱地道:“你能不能幫我擦擦汗?”
“哦。”我手忙腳亂地掏出手帕擦去他疼出的冷汗,後知後覺地叫道:“大煙,那些大煙,你喝上一點就不疼了。”
“不。”他按住我的手,搖頭,“我不喝,我要留作紀念。”
我看著他那凹陷卻清澈的眼神,突然興起一股衝動,湊上去在他幹裂灰白的唇上輕輕一觸,喃喃地道:“白大俠,謝謝你喜歡我。”
這次是他呆了,好久好久才露出一個夢幻般滿足的笑容,輕聲道:“不客氣。”
我的鼻子一陣發酸,再也沒勇氣多看他的笑容一眼,轉身衝出病房。我直直地穿過人群,走出醫院,在大街上狂亂地奔跑起來,任淚水在臉上肆虐。十一月的風已經有些冷,我仿佛又回到了去年冬天,小月小小的身軀躺在白布下麵,小嬸嬸淒慘的哭聲在耳邊回蕩。生命,人力所無法挽留的生命,上天既然賜予人類生命,為什麼還要殘忍地奪走它?
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也不知道我跑到哪裏了,等我意識到的時候,我正站在公用電話亭裏,手中拿著聽筒,裏麵傳出通訊接通的長音,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剛才撥了什麼號碼。電話被接起來,裏麵傳來寧海辰特有的溫和嗓音:“喂,您好,請問找哪位?”
“寧海辰!”我隻吐出這三個字就開始對著聽筒號啕大哭。
“沐陽?”他驚慌地叫道:“你怎麼了?怎麼哭了?”
“我,我,我……”我抽抽咽咽,好半天才道:“我不知道。”
“嗯?”他停了片刻,然後道:“好了好了,先別哭了,你先告訴我你在哪裏,我馬上去找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