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夔州(今四川省),蕭家大院。

一個披散著秀發、枯槁消瘦的女人在蕭鬆吟懷裏劇烈地顫抖著。她喉頭湧上一陣嗚咽,卻強把那口鮮血咽進肚裏,不讓它溢出來。

“覺得好一點兒了嗎?”他難過地望著妻子斐貞,輕輕撫著她的背,語氣有一絲憐惜。

她心虛地點點頭,不願丈夫太過擔心,也不願抬起頭讓他看清她蒼白的眼下有層淡淡的黑暈。

近日來,她的病情急轉直下;昨天,她連攬鏡梳妝的力氣都沒有了,隻能躺在床上,沒有間斷地嘔著血。

她就要死了,她心裏很清楚;不過能死在自己愛人的懷裏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雖然抱著她的男人總是那麼沉默,但自成親以來,他堅拒納妾,此刻又全心照顧病中的自己,這些個體貼和溫柔,就足夠說明一切,她死也無憾了!

“相……相公……”她撐起身子,抓住鬆吟的衣襟,一滴淚無聲地滴落在她的臉頰上。

“娘子……讓我去請大夫好嗎?”他輕輕地拭去她的淚,喉嚨哽咽地扶起她。

“不……不要……相公,沒用的,我知道我的病……”見他欲說話,她急忙開口打斷。“相公別說……讓我靜……靜地……好生靠……著你……”那雙原本無神的眼睛閃爍著明亮的光芒,斐貞抿抿沾著血絲的嘴唇淒涼地笑了。“不……不要哭!相公,是我太薄命,無緣伺候夫君一生一世,我什麼都不怨,我……我隻求……隻求夫君能答應……咳……”她嘔了一口血,劇烈地大咳起來。

“別說了,你休息吧!”他的淚流得更多了。斐貞不該放棄一切隨他來的,她的身子骨一向就弱,這夔州又不比京城,就算蕭家財大、勢大,也請不動江南那一帶的名醫過來醫治她。“你會好起來的,我相信!”他掛著妻子發冷的手,想藉此輸些體溫給她。

“相公!”她痛苦得直搖頭。“……答應我……如果……如果相公見到合意的女孩,你……”她又咳了起來。

“斐貞,都什麼時候了?我怎麼還有心情談這個呢?”他拍著她的胸口,歎了口氣。

“答應我!求求你,答應我!我……這一生最遺憾的是……沒能為相公生下一兒半女……請你答應……請你……”她固執地握住他的手,一對深陷的大眼睛哀求著丈夫給她承諾。

“好!”他溫柔地替她拭去唇角那縷血絲。“那你也別再說了,好嗎?”

“還有……”她滿意地點點頭,嘴唇輕輕囁嚅著幾個字;他聽不清,伏下身子,把耳朵貼近她嘴邊。

霎時,他淚眼迷朦,臉上雖出現了為難之色,最後仍毫不猶豫地點頭。

在他承諾應允之後,斐貞終於忍不住哭了。這個誓言對他而言是多麼困難,但他卻答應了!

原諒我,鬆吟。她在心裏喚著丈夫的名字,伸出手輕輕觸摸他的臉。她從不曾這麼大膽,丈夫雖然溫文有禮,但她一直謹遵著禮教中女子應該有的矜持和舉止;然而現在沒關係了,因為她就要死了,就容她這麼放肆一下吧!願上蒼原諒,誰教她是這樣愛他!

斐貞緩緩地合上了眼,留下一抹雖然苦澀,但不失甜蜜的笑容。

那失溫枯瘦的手漸漸自他臉頰邊垂下,鬆吟望著愛妻安詳的容顏,想著她終於解脫了。

“斐貞!”他伏在床邊軟軟地癱倒跪下,不住地輕聲啜泣。

★★★

中州(今河南省),卜山,卜家寨。

連年大旱,難得中州這兩天飄了點兒雨。今早推開窗子,曉恩才讚歎今天是個好日子,正想吟個“輕風斜雨作小寒”來應應景致,沒想到卻給老爹三、兩句嘮嘮叨叨給毀了!

唉!早知如此,她溜到後山去找小哥玩就好了,至少還能避開老爹差人召見;不過,一切都來不及了,卜曉恩這會兒孤身站在大廳中央,覺得自己勇敢得像個鬥士。

她瞪著老爹半晌,那源自卜家頑固個性的下巴始終昂得高高的。父女倆就這麼對峙許久,兩人皆默不作聲,空氣中緩緩凝結著一股風暴欲來的沉悶氣息。除了在卜老虎身旁,還有個頭發花白的老頭仍自顧自地啜酒、斟酒,其他人全都躲在門外,個個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生怕一眨眼就會錯過什麼好戲。

曉恩沉不住氣,先開了腔,大叫一聲:“不!”

門外眾人紛紛掩著嘴大口驚喘,而那坐在一旁的老頭卻咂咂嘴,大大地呼了一口氣,覺得方才人口的美酒甘醇無比。

卜老虎把眉毛高高挑起,臉色變得猙獰難看。

“恩恩完蛋了,這回大當家非抽她一頓不可。”門外一人低聲嘀咕。

“才不呢!大當家最疼咱們恩丫頭,我出十兩銀子賭他不會揍人。”另一個聲音說。

“我出三兩,賭大當家會動手。”一人壓低聲量,很興奮地加入賭約。

“我出五兩……”

“一兩,丫頭會沒事。恩丫頭是咱們的寶,大當家不會不給咱們麵子的。”又有人丟了一錠銀子進來。

“等等,先別忙,我把數目記一下。你們排好,排好,一個一個來!”那首先提議的漢子叫起來。

窗外一角,一個生得非常美麗的女孩提起手肘蹭蹭身邊高瘦的中年男人,望著門前的熱絡景況,低聲輕淺地笑問:“安大伯,您怎麼不下注?”

那姓安的男人抱胸冷哼一聲,瞪著門裏仍在大搖其頭的女孩。“老子才不花那冤枉錢!浣丫頭,主子跟老爹吵成一團,做丫頭的不進去勸勸也就罷了,淨跟著這堆沒見識的小夥子湊什麼熱鬧?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那女孩對這種斥責並不以為意,她聳聳肩膀。“我呀?我幫不上忙啊!那是小姐和大當家的事。您又不是不知道小姐的脾氣,她要是肯聽話,老早在八百年前就嫁了二當家,現在少說也抱了一大串個娃兒,哪還輪得到大當家跟她在這兒大眼瞪小眼?看著吧!她要是點頭,就不叫卜曉恩了。”說完又一陣開心大笑。

安大伯睨了她一眼,咕噥了兩句:“嘖!有這麼個主子,才配得上這種丫環。萬一大當家真鐵了心要揍人,看你要幫誰?”

“才不……”她急忙收口,這話可不能讓門前那堆白癡聽到,要不然她可就沒收入了。“嗬……嗬……”她轉而幹笑兩聲。

原來眾人擔心的焦點是卜曉恩,這會兒反而轉向卜老虎會不會責罰她的賭約上了。十幾名漢子紛紛掏出家當,從銀兩到衣服,從雞鴨到牛羊,隻要能下注的東西全不放過,跟著後頭又陸陸續續加入幾位,一個勁兒地全在門外開始吆喝起來;而門裏的父女倆麵對喧鬧的情況卻絲毫不受影響。

“不……不……不……”曉恩再重複了一次,搖頭晃腦地說著,到最後竟把一個“不”字胡亂哼唱起來。

“快看,快看,恩丫頭說話了。”門外眾人摩拳擦掌,眼睛亮得似火光,迫不及待地想看他們下注的結果是贏是輸。

連聽了女兒怪腔怪調地唱了數十聲的“不”之後,坐在大廳裏最高位的卜老虎早已氣得七竅生煙,惱怒地把腳下的獸皮蹬得哈哈作響,毛皮上飛塵四處亂揚。

誰知曉恩仍煞有介事地大唱特唱,唱得門外眾人心癢難耐,全都把視線投注到卜老虎身上,想看他有什麼反應。

大廳裏的卜老虎終於暴跳起來,迸出那震撼山河的吼聲:“為什麼不?小韜跟你從小就是青……青呃……青……什麼竹什麼來著?”他懊惱地轉頭。

那身邊的侯師爺早擱下酒杯,麵不改色地恭恭敬敬接下旬:“是青梅竹馬——大當家的。”

卜老虎大手一揮,自幼識字不多,末了人了山賊這行,也用不上那些有的沒有的之呀乎的。“管它什麼紅梅、青梅,反正……”他轉向仍大刺刺地站在大廳中央,猛晃頭的寶貝女兒,竭力裝出嚴厲的聲音:“我告訴你,老子把日子都挑好了,管你怎麼地不情願,月底就給我嫁!”

“要嫁你去嫁!我說不要,就是不要!”曉恩嘴一撇,根本沒把那足以吼死山豬的喝聲放在耳裏,反而不高興地回瞪她老爹一眼,扭頭就走了出去。

“走開啦!”她推開那堆目瞪口呆的男人,蹬著腳步,氣衝衝地穿過院落,連頭也不回,隻在未了大叫一句:“浣浣,還發什麼愣?收完錢就走人!”

“是!”浣浣離開了安大伯,笑得春意融融,她走向那些人,快速地彎腰把眾人圈在中央的銀兩全收進荷包裏。

“浣……浣丫頭,別這麼狠,留一點點給我嘛!”

她不客氣地打掉那雙伸來的毛手。“休想!我告訴你,願賭服輸,大當家的和恩恩都沒動手;所以這些錢,就全由姑娘我接收了。抱歉峻!還有,誰欠下的雞鴨羊牛,回頭來跟我報到!”

她輕靈得像隻喜悅的小雀鳥,一蹦一跳地跟著曉恩走了。

“你他媽的……”卜老虎麵對這種結果,才意識到這女兒多不給他這做爹的麵子,他惱羞成怒地跟著要奔出去,但嘴裏粗話才迸出了兩、三字,就被半醉的侯師爺給拖回來。

“坐下!坐下!稍安勿躁哇!大當家的,聽老頭子一句勸。姑娘家的臉皮總是薄了些,恩恩那妮子的脾氣您是曉得的,要真逼急了她,往後日子可難過了;再說小韜那孩子也沒表態對恩恩中意,您在這頭急也沒用!”

“那……”卜老虎重重地坐下,整張臉脹得通紅,惱得鼻孔直噴氣,把下方濃密的胡子吹得胡亂飄。“唉!我不管了,這真是……真是大女不可留,大女不可留!”

“是‘女大不中留’,大當家的,而且這話您好像用錯了時候!”侯師爺慢條斯理地指正。

“連你都敢說老子的不是?”卜老虎跳起來咆哮了幾句,沒兩下整個人忽然垂頭喪氣地縮進椅子裏。“唉——罷了!罷了!酸老頭,你想辦法去替我探探那丫頭的心裏到底在想什麼?要不然問浣浣也行!這孩子就跟她娘個性一個樣兒,什麼事就愛人家哄哄騙騙,偏偏老子就不會那一套,你替我說說去吧!都十六歲了,女孩兒家不嫁人要幹啥?再說我早都考慮好了,讓她嫁給小韜,往後咱們爺倆還可以守在一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