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3)

幾天不見下雪了,天仍是濕冷濕冷的。謝曉風把炭盆端過來放到床邊。剛才一場痛哭,胸中的鬱氣消散了些,然而心裏亂亂的,許多的感情在裏麵糾纏,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緩得過來的。坐了好久,慢慢冷靜下來,他開始為自己的失控而感到羞愧。他本是那樣驕傲的少年,再多的傷也隻肯埋在心裏,寧肯腐了爛了也不給別人瞧上一瞧的。

無語的對坐中,窗外泛起了淺淺的灰白。

謝曉風站起來,走到門邊,想了又想,終於還是忍不住回過頭來問:“你心裏,我究竟算是什麼?”

“何必執著。”褚連城倦倦地說。

“我想知道。”

“我不想傷你。”

謝曉風眼光微微一寒,盯著褚連城,眼中的光仿佛是某種活物似的,然而那活物一點點被他自己殺死,等他眼裏的那光完全黯淡下去,他麵上的表情完全僵住了,淡淡地開口:“我想,我一輩子也不會懂你的。”

褚連城道:“你最好永遠也不要懂我。”

謝曉風慘然一笑,喃喃,“如果我從來沒有來過這裏,那多好。”

褚連城微微苦笑,眼前人影一晃,是謝曉風逼到了近前來。褚連城張唇欲語,喉間已發不出聲音來,腰間一麻,四肢酸軟,一動也不能動了。謝曉風舉目四望,眼光落在屋角的一隻大箱子上。略想了想,抱起褚連城過去,用腳勾開櫃門,將褚連城放進去。

褚連城望著謝曉風,並不如何吃驚,隻是略顯無奈。

謝曉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緩緩合上箱子,忽然之間又把箱子打開,俯身在褚連城唇上落下深深地一吻,纏綿良久,重新合上箱蓋,轉身出門,將門在身後輕輕合上。清涼的晨光打在他英俊的臉上,分外顯出一種落寞來。

站了片刻,猛一甩頭,躍上牆頭,幾個起落消失在梅林深處。

謝曉風人走不多久,一條身影翻進了院子裏,推開門,打開箱子,把褚連城從箱子裏抱出來,隨手解了他的穴,抱怨:“你這算什麼意思呢?”

褚連城眼睛微闔,“也沒什麼特別的意思。”

卓青苦惱:“陪你做了半夜的戲,你倒好,把他給逼走了。單槍匹馬,我是沒有法子把那東西奪回來的!”

褚連城有些倦,“你放心,他會去的。”睜開眼,見卓青一臉愕然,苦笑,“因為他是小謝呀。”

因為他是小謝呀——那七個字裏包含的深刻的了解和信任令卓青怦然心動。怔了好一會兒,將頭靠在褚連城胸前,聽他心髒一下一下地跳動聲,口裏道:“這一回連我也糊塗了。就算你直接跟他講,他也會答應幫你的,何必耍這些花槍?”

“叫他死心不好嗎?”

“你要他死心?”

“哀莫大於心死。有時候,死心也是一種慈悲。”

卓青微微一愕,無奈地問:“難道就沒有溫和一些的辦法。”

“既然要斷,就斷得清楚些吧。隻是我欠他的,這一輩子是再也沒法子還清了。”褚連城縮進被子裏,“他是個那麼驕傲的孩子。他的自尊心不容許他這樣地去愛一個人。刺殺洪運基,奪下書簡,這是他對自己的一個交待,也是對這段感情的交待。從今往後,他是再不會涉足中原了。”淡淡地笑了笑,“至於我。不管多麼地不想算計他,最後,還是不得不算計了他一次……我還有什麼臉去天山見他……我們這一世的緣份,今日就算是斷絕了。”

他聲音淡定,卓青卻知他心中的悲哀。默默抱了他,柔聲道:“你也是沒有辦法,他不會怪你。”

“他是我的一個夢……幹幹淨淨的,純粹的,沒有一絲雜質的。我也曾那樣過,可是那樣的褚連城早就死了,再也沒有了。”褚連城靠在卓青懷裏,顯得無比脆弱,“那真是一段快樂的日子……那個夜裏,我們喝了酒,抱在一起,我進入他的時候忍不住哭了。我不停地親他,要他……他抱著我,有些茫然……我沒有告訴他,我哭的是自己——那個早已死去的褚連城……我覺得自己肮髒……”

卓青心中一陣惻然,將他抱得更緊。

“你知道麼,我差點留在天山不回來。”褚連城眼中沁出一顆眼淚,張臂抱住卓青,聲音越發地低沉,“我真是累了。多想輕狂一次,不管不顧,任他天塌下來……若不能,就是一臥不醒也好。”

“那有什麼難,用不了百年,若你運氣好些,哪天跑來個刺客給你一劍,幾十年也用不著,洛陽郊外,你愛臥在哪個土饅頭裏都成。”卓青勉強一笑,攬住褚連城的頭,“現在可不是時候。”

“你呀……”褚連城不禁微微地苦笑。

“不管不顧,放縱輕狂,那不是你。”卓青歎息一聲,將頭枕在褚連城肩上,“我所愛的褚連城是個天塌下來也要獨臂支撐的人。不管麵前的是什麼,都不會逃避,不管是什麼樣的苦,不管捱得過捱不過,都一聲不吭地往下捱。世人毀他、謗他、恨他、忌他、敬他、怕他……我卻隻是愛煞了他,隻恨不能替他多挑些苦難。”

褚連城微微顫粟,捧起卓青的臉。

卓青眼眸黑亮,帶著微微的笑意望著他,忽然湊過去,在他麵頰上輕輕吻了一吻,“不要煩惱了。榮王那樣的作孽,還能折騰個幾年?再過幾年,小皇帝長大了,朝局也就慢慢安穩下來了。天下之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哪有不亡之國,不敗之家?你已盡力了,別的就聽天命吧。”

“你這話竟是悟了。”褚連城苦笑。

卓青笑:“我明兒個剃了頭發去做和尚,你不許去見我。”

褚連城奇道:“為什麼?”

卓青作出一副羞澀笑意,扭股糖般纏在褚連城身上,“公子……人家喜歡你嘛……人家怕一見你,忍不住就跑下山來找你抱抱親親。”手也不老實,悄悄地探進褚連城懷裏,在他胸前狠狠扭了一把。

褚連城一把揪住卓青的頭發,身子猛地往後一弓,深吸了口氣,將卓青翻過來按在腿上,一個巴掌拍在他臀上,低喝:“了不得了,你這謗僧毀道的家夥!”

卓青抱著褚連城的腿微微一笑:“我謗僧毀道是小事。今日怎麼打發小林公子還是個難題,你可要好好想一想。他這一回……我看要糟,怕是真動情了。”

褚連城半晌道:“那邊兒準備好了嗎?”

“萬事俱備,隻欠小謝這一股東風。”

“你親自去坐陣。記住,你和小謝一定要全身而退。”

“小林公子這邊怎麼辦呢?”

“他?”褚連城若有若無地笑了笑,窩進被子裏,“他今年都十九了,我不能事事為他安排。小謝那性子你也知道,小南若是……那可夠嗆。你且去吧,我倦了,要睡上一覺才好打起精神應付他。”

***

事實證明卓青很有先見之明,林俊南是提著刀來見褚連城的。

褚連城斜倚在床上,就著丫鬟手裏的調羹慢慢喝一碗紅棗粥,眼皮也不曾抬一下,仿佛橫在脖子旁邊的不是冰寒的刀鋒,而是美人的蔥蔥玉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