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杳從來不是一個勇敢的人,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做英雄或者賣國賊,但他卻被無數冰族苦力當作他們的救星,讓他們避免被伽藍帝都這頭暴怒的雄獅所吞噬。反過來,很多受過他恩惠的冰族人逃出帝都之後,真的帶著感恩之心嚴格履行了他們對蘇杳發下的誓言——永不傷害無辜的空桑人,甚至幫助他們。
“因為神在保佑著我們,也保佑了那神賜來解救我們的繪畫之手。”很久以後,在冰族人慶功的盛宴上,旭明這樣解釋。
旭明說得沒有錯,那個時候,神確實是在保護著冰族人。仿佛是為了補償冰族人七千年的悲苦生活,這一次冰族軍隊隻耗費了數年的時間就占領了除卻伽藍帝都的一切領土,把雲荒境內生活的一切種族都納入了自己的統治。
夢華王朝名存實亡。茫茫鏡湖之中,伽藍帝都成了一座名副其實的孤城。可是這座孤城,也苦守了十年。沒有人知道蘇杳這十年之中除了給瀕臨死亡的冰族苦力偽造路憑還幹過些什麼,或許也隻是和他的鄰居們一樣,為了領取官府配給的糧食而徹夜排隊,為了爭搶幾乎幹涸的井水而和別人大打出手,為了他的長子被流箭射死而痛哭哀號……但一個事實是勿庸置疑的——城中的青壯年不斷在戰鬥中死去,老弱病殘也開始被分發武器,走上城頭。當已經年過四十的蘇杳手中握著長矛,徹夜站在箭樓旁站崗時,他早年被打斷過的腿骨不斷作痛,忍不住撐著長矛屈起了膝蓋。可是天亮的時候,他的眼睛卻閃動著異常明亮的光芒,不時望望城外潮水般蔓延的軍隊、堆積如山的屍體,不時又望望城內螻蟻般奔走的居民、美輪美奐的建築,胸中仿佛有一種強烈的欲望不斷升騰,幾乎要讓他不顧一切地拋開長矛,操起畫筆,大喊大叫地奔跑到畫布之前。
“看你那個熊樣,沒得給我們空桑人丟臉!”一聲帶著怒氣的嗬斥驀地在蘇杳身邊炸開,也打斷了他洶湧澎湃的思緒,他愕然地轉過頭,看見的是全副武裝的鎮國公裕翔。
裕翔也老了,這些年都不再和蘇杳玩貓抓老鼠的監牢遊戲,然而他的血性卻並沒有隨著他的鬢發而老去。裕翔一把抽出蘇杳手中握得緊緊的長矛,隨手拋給身邊的親衛,罵道:“你們瞎了眼睛嗎,這樣的殘廢怎麼配來戰鬥?帶他下去修城牆!”
蘇杳通紅的眼睛憤怒地盯著裕翔,卻最終什麼也沒有說。此刻,他是士兵,裕翔是將軍,他必須無條件地服從上司的一切安排。
就這樣,蘇杳脫下軍裝,赤著背膊開始搬運修補城牆的磚石。他的周圍都是監獄裏的罪犯、冰族的苦力和受罰的士兵,可是蘇杳已經來不及抱怨了,沉重的磚石幾乎壓斷了他從未做過重活的身軀。當被冰族炸破的城牆終於填好窟窿時,蘇杳攤開手腳躺在爛泥裏,寧可就此長眠不醒。
如果伽藍帝都再多堅守幾天,說不定我們的主人公風月先生真的就這樣累死在了爛泥裏。然而就在他被一袋袋夯實的沙土壓得喉嚨發甜的時候,他耳中忽然響起一陣嗡鳴——“城破了,城破了!”
一瞬間,蘇杳和他周圍的人們都停下了一切動作,仿佛一尊尊雕像一樣呆愣在原地。可是下一瞬間,凝滯的時間之輪又唰地一聲衝破了阻力,開始運轉——每一個人都發出一聲大喊,扔下肩挑手提的沙土磚石,轉身朝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蘇杳也裹挾在慌亂的人流中奔跑,幾次跌倒在地又幾次重新爬起,顧不得被人踩痛的手腳和胸口撕裂般的疼痛而繼續奔跑。可是當他終於跑回了自己家所在的街道,他看到的隻有一片火海。
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蘇杳跪在地上,隻覺得心裏的痛都化成腥甜的血湧上了喉嚨口。他用手指緊緊地摳著地麵,卻抑製不住眼前陣陣的黑翳,然而就在他昏過去的時候,有個聲音從遠處傳了過來:“風月先生是你嗎?別怕,我是旭明,我來救你啦!”
夢華朝延佑十七年,伽藍帝都失守,在雲荒大陸上綿延了七千年的空桑人的統治宣告終結。千千萬萬的人用性命給這場最浩大的死亡作為陪葬,另外千千萬萬的人則不得不在這滔天的巨浪中浮沉掙紮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蘇杳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柔軟舒適的床上,而身旁守候的人正是落音。
“先生醒啦。”落音看著蘇杳迷茫的眼睛,仿佛渾然不記得先前發生過的一切,連忙微笑道,“這是旭明分到的宅子,很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