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7章 創世書(8)(3 / 3)

平安脫險的盛廣哲直到很久之後才明白了自己的奇遇,而蕙小姐在北京提心吊膽等來的,卻是一則報紙上的新聞:原林城《自立晚報》主編盛廣哲,“通敵有證”,已於民國十五年十月六日淩晨在北京天橋刑場執行槍決。可悲的是,這則新聞不是出現在時事版麵,卻是被當作奇聞怪談跟一堆花邊新聞擠在一起,因為據說那個盛廣哲被一槍貫腦之後,屍體流出的血液俱都化作紅雲,把執刑之時在場的士兵和工人都嚇得戰戰兢兢。到得天亮,無人收斂的屍體更是不翼而飛,原地隻剩下一點幹涸的血痕,凝結在黃沙地上成了冰晶。

除了這則新聞,蕙小姐後來還從父母的閑談中得知了另外一個消息:那個高材生兼暴發戶張念祖瘋了,他的財產以一種莫名其妙的原因化為烏有,當人們發現他時,他坐在南城一個貧民窟的閣樓窗台上,拚命向遠方探出雙臂,喃喃地念叨著五個字:阿拉丁神燈。

“可惜了,原本還想撮合他和蕙兒呢……”王太太喟歎著,手裏繼續編織她的新式線衣。

盛廣哲在上海租界一直躲了好幾年,直到國民政府統一了南北,直奉軍閥也改旗易幟歸順了南京政府,才重新回到林城,被聘為林城農業專科學院的教授。而蕙小姐也在大學畢業之後和盛廣哲結婚,長期居住在重新修葺過的狀元街慶雲堂宅子裏。

“其實我一直不能確定,念哥兒究竟是回到了原來的世界還是真的死了,畢竟這麼多年來我再也沒能感受過他的存在。”祖母坐在院子的紫茉莉花叢旁,膝蓋上搭著黃媽送來的毯子,慢慢地說,“當然,我寧可相信他回到了原先的世界裏,現在就站在冰樓上遙望著火光獸……”

祖母的聲音很平靜,卻透著數十年來淘盡浮花浪蕊沉澱而下的堅定:“從他消失的第二年起,我就開始搜集資料,想要弄清楚他所在的究竟是誰創造出的世界,卻隻是隱約找到了一點柏拉圖理想國的影子。後來我放棄了這個努力,開始著手創造一個新的世界,而那個世界的藍本,我選擇了上古文獻中的《十洲記》。”

“因為《十洲記》裏麵也有火光獸嗎?”我問。

“是啊,我想給他創造一個他喜歡的世界。”祖母緩緩地說,“可惜我剛開始寫的時候戰爭就來臨了。中原大戰、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每一場都曠日持久,讓我們的生活動蕩不安,我的寫作也隻能斷斷續續。等到文革來臨的時候,我把多年積蓄的手稿藏在牆壁夾縫裏,卻還是被人搜了出來,當作毒草付之一炬……那個年代我不能再寫字,隻能在腦中想啊想,祈禱著這樣的默想也能起到作用。好容易等文革過去,我就迫不及待地把十餘年的想法都寫出來,攢到現在,就是你看到的那些。”

“祖父知道這件事嗎?”我忍不住問。

“知道,他始終支持著我。”祖母回答,“一直到他在文革中去世,他還努力地為我幻想中的世界搜集素材。”

我沒有再說什麼,心想祖父母的行為,或許隻是為了給自己尋求一種心理安慰,畢竟念哥兒臨消失前說的話,並不見得能當真。

“你記得這座宅子的門鈴聲音嗎?”祖母靜靜地微笑了,“那是我專門請人錄製的,多種現代樂器配合而成,聽上去很像念哥兒的名字……我隻是希望如果有一天他能夠再來到我們的世界,一聽到這個鈴聲,就能找到我……”

我站起身來,跑到大門處,伸手再次按響了門鈴。冰淩敲擊的聲音響了起來,似乎雜亂又似乎有序,叮叮咚咚地仿佛甘泉在山澗跳躍,讓燠熱的暑天也清涼起來。鈴聲中,我走向祖母,她坐在花叢旁,神色是渡盡劫波般的靜謐。

新的學期開學不久,我接到父親的電話,說祖母已經去世了,遺言交待把慶雲堂中的一切都交給我。父親還驚奇地說到一件事:當祖母彌留之際,他們聽到一陣清脆的敲擊聲,清涼空靈,沁人心脾。剛開始他們以為是有人按響了門鈴,門口卻並無一人。可這個聲音卻喚醒了昏迷中的祖母,她望向高空,臉上露出了永恒的笑容。

我看完了祖母的手稿,決心把她未盡的故事寫下去,這是一個我以前從未涉足過的奇幻世界,那樣博大,足夠窮盡一個人畢生的心力。不論念哥兒是否已經在祖母的幫助下得以火光獸為伴,我還是相信隻要創造出一個新的世界,就能讓一些孤獨的靈魂獲得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