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她目瞪口呆,不禁暗暗叫好,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好身手。不過我寧願用跳的,也不想失手摔死。」

男人走到她底下,盤著雙臂道:「其實不高,妳跳下來吧!」

說得倒容易,她小腿在陣陣抖動,幾公尺高的距離變萬丈深壑,視線開始模糊。大概看出她的畏懼,他伸出雙臂,「妳跳吧!我會接住妳,不會讓妳摔著的。」

她嗬嗬幹笑──他沒看過新聞嗎?跳樓的人不是往往把底下路過的人壓死嗎?他看來很斯文,這個任務有點艱難吧?

「妳想待在上麵一整晚嗎?」等了一會,他聳聳肩,「好吧,妳好自為之,我有事先走了。」不是恫嚇,他真的轉身走了。

「喂!」她脫口叫喚,咬緊牙關,「我跳就是了,你別走啊!」有個墊背總比骨折好。

男人含笑地回頭,站定,重新張開手臂,「我數到三,不跳我就走了。」

「說好喔,你可別失手啊!」她不放心地叮嚀,很懊悔近日沒有禁口,多一公斤就多一分衝擊。

她閉上眼,在背後的包廂木門被摜破瞬間,縱身一躍。

好硬!這是兩秒後她落地的第一個想法。

好痛!她睜開眼,作痛來自於胸下肋骨和男人堅硬的骨骼碰撞的結果。男人在地上躺平,皺著眉隱忍不適,無奈地和趴在身上的女人四目交接。

「小姐,這是跳樓,不是跳海,妳閉上眼睛什麼都看不見怎麼安全落地?」

她抱著膝蓋像一顆球沒頭沒腦地滾落,他硬著頭皮接住,還是抵擋不了衝力,兩人重心不穩地倒地,他成了護墊了。

「對不起。」她尷尬地道歉,鼻腔裏盡是男人的氣息。她一骨碌翻身站直,擠眉弄眼地揉揉發痛的胸骨,「你沒事吧?」

男人靜躺片刻,才挺身坐直,拍拍身上的土屑灰沙。站好後,四肢轉動一下,證明完好無礙,瞟看了她一眼,不發一語徑自走了。

「喂!」她直追到巷口,男人停步,是詢問的表情。兩人麵對麵齊站,她驚覺他這般高大,還被她扳平在地,可見方才下墜力道有多大。

「你忘了給錢。」攤開掌,「麵都吃完了不是嗎?」

他愕然,顯然是訝異在此一番折騰後,她還記得要收帳。

他沒多說什麼,從皮夾拿出鈔票遞給她,眼神帶著審量,但並無不悅,嘴角輕鬆地揚起。她忽地發現兩手空空,低叫:「糟!我的托盤!」

「妳不是邀月坊的員工?」他這才發現她沒有著服務生製服。

「當然不是。我是對麵程家麵館的人。」語畢,問號頓生,她瞇眼問:「麵不是你叫的?」

他搖首否認。

「糟!我又搞烏龍了,都是小餘。」她搔搔腦袋。這男人,不分清紅皂白地把麵吃了,等不到麵的客人必定找上門抱怨了。

她話裏的「又」字讓他笑紋漾開。他觀察了一下茶坊周遭的情形,好心道:「小女孩,快回去吧!別讓家裏人擔心,警察應該快來了。」

小女孩?

她摸摸垂胸長發,拍去頰上的泥灰,低下頭瞄了回緊裹在短T恤、牛仔褲裏的成熟身軀,一路上不解──二十五歲的她,哪一點像小女孩了?

***bbs.fmx.***bbs.fmx.***bbs.fmx.***

檀香嫋繞裏,人群越聚越多,擠滿了陳設素淨的佛堂。

她歪著頭,數了數蜿蜒到堂外的人龍,扯高嗓門道:「阿福嬸,今天隻能看到二十號,後麵的別再排了。」

向隅的來客嘩然,被點名的胖婦跳起來,衝到她的桌前,喳呼起來,「小聆啊,多算我一個沒關係啦!我可以等啦!拜托啦!」

她堅決地搖頭,不假辭色,「不行!規矩就是這樣,這樣才公平,下次請早。」開玩笑,隻要一破例,看到半夜也看不完,她還能有喘口氣的私人時間嗎?

「老鄰居了,今天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啦!」阿福嬸彎腰湊到她耳邊,悄聲道:「我家那死鬼外頭有人了,我得想法子治治他,妳行行好啦!我多包紅包給妳。」

她翻翻白眼,煞有介事地操著台語道:「阿福嬸,我大伯沒辦法調天兵天將幫妳趕跑狐狸精,妳該到附近那家神壇找人作法啦!」依她判斷,城裏的大小廟宇神壇大概都被阿福嬸踩遍了,老公桃花依舊,才會死馬當活馬醫的找上她大伯。

齙牙嘴朝她撇一撇,扭著臀悻悻走了。

她環視一遭等著解困的男男女女,若有所感──她算是幸運兒吧!起碼此刻,她沒有非知道答案不可的人生困境,在簡單的天地裏她感到自在自足。

這些不辭辛苦等候的人,無論是衣冠楚楚,或是麵帶寒磣,同樣對命運如此地不確定、徨惑時,寧願將生命的答案交諸不相幹的第三者宣之於口,才有勇氣麵對抉擇或難關。她不很明白,日子無論好壞,都得自己過,決定權交托在他人手裏,怎能算是完整自主的人生?

尤其是交給她那五年前突然宣稱「頓悟」,拋下人滿為患的賺錢診所不管的醫生大伯,她可不相信人生能變得有多彩色,他是連名利也舍去的人啊!

她走進問事間,將掛號單上的資料輸入計算機,再將排列好的客戶命盤打印給紫檀木大桌後的中年男子,開始準備叫號。

「小聆,最近麵館生意怎樣?妳媽還好吧?」程楚明接過資料,閑閑問起。

斯文秀逸的程楚明,每天在這間鬥室裏和三教九流為伍,傾聽他人的煩憂,治療他人的心病,僅收取微薄的象征性酬勞,靠著舊日打下的豐厚家底生活。雖說是心甘情願,她也沒見他多眉開眼笑,反而益發沉潛,連麵館都不大去了。

「好得很。哪天你到店裏作法一下,讓那群蜜蜂蒼蠅別老跟著我媽,煩死了!」有個貌美如花的母親麻煩不少,那些來店裏的熟客不少是衝著女店主來的,涎者臉攀談的模樣令她不覺有氣。

「妳當我是神棍啊?作什麼法!」他輕蔑地哼氣,竹扇搧了搧,「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嗎?別擔心,妳媽心如死灰,跟口枯井差不多,沒有人占得了她便宜的。」

「最好是啦。」她咕噥著。

「嗯?」程楚明豎起右耳,「妳媽有意中人了?」這倒是新聞。

「唔?」她摸摸下巴,琢磨著如何啟齒。「像是,也不像是。」

程楚明秀眼半瞇,扇柄摩著鼻梁問:「說話幹脆點,是或不是?」

她搔搔額角,突然意識對著親大伯探討守寡母親的感情生活似乎不太妥當,忙轉個話題,「大伯,時間到了,是不是該叫客人進來了?」

「程天聆,少給我打哈哈。我再替妳天上的爸爸問一句,妳媽是不是有意中人了?」嘴角一歪,原本儒雅出塵的麵目出現了難得的狡俗。

「那個……」知道躲不過,她為難地和盤托出自己也不太肯定的疑惑。「您也知道,她一向很遵守我爸生前的規定,不太搭理男客的,可是最近,她對一個常客表現得很殷勤,那個人每天都會來吃上一碗麵,不論多晚,一定會來光顧。那個人不像其它蒼蠅,老逗我媽說話,他話不多,反倒是媽一有空,就和他東拉西扯聊個不停,搞得人家吃一碗麵也得花上半個鍾頭,小菜啦、湯料啦,全都免費奉送,稀奇得很。我是不反對她來個第二春啦,反正她才四十二,可我東瞧西看,那個人普通得很,就是像個好人罷了,沒什麼特別啊!要找個好人還不容易?大伯你也算得上一個好人啊,媽嫁給你我還比較放心哩!」

太陽穴上的浮筋一再抽動,他機械化地笑兩聲,「後麵兩句當我沒聽到,以後不許再說這種鬼扯淡的話。有空我會到麵館一趟,探探情形。開始叫號吧!」

她努努嘴,不再接腔,拉長脖子往外探,待要扯嗓子,一團紅火從眼前竄過,夾帶著一股沁鼻怡人的花香,速度快得她眼珠差點失衡。那團火發出了爽剌的女腔,「對不起,程先生,我臨時有急事,十號排得太後麵,讓我先問吧。」

她半張著嘴看過去──是個年輕女人,濃濃卷發垂腰,朱紅細肩帶小洋裝,同色綴花涼鞋,巴掌臉上是精巧別致的五官,十分亮眼,朱紅色將女人的美貌推向極致,很少人能撐得起這款豔色。

她方才在外堂沒見到女人,大概是電話預約的。程楚明也怔了一下,不知是為女人的容色還是單刀直入的作風,一時說不出話。

她打破沉默,「小姐,這裏不能插隊。」破了慣例,很難向其它客人交代。

女人瞄她一眼,驕漠地移開視線,從皮包裏拿出一封紅包,放在紫檀桌上。「程先生,錢不是問題,我是安龍先生介紹來的,給個方便吧!我真的有急事。」

女人語氣妥善,氣勢卻淩厲,一見即知不是尋常人家出身的女兒。

「安龍?」程楚明頗為意外,沉吟半晌,竟點了頭,「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