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十年後,乾隆二十二年。

秋高氣爽,清風拂過一畦盛開的菊花,吹進夏府大宅,將淡淡花香飄送進大廳,為豪門宅院添上些許清雅氣息。

大老爺夏公明卻是渾身冒汗,拿眼猛瞪不中用的笨管家,再猛喝一口冷茶,卻嗆得喉頭發涼,忙用衣袖抹了一把濕胡子,緊張地望向貴客。

坐在他下首的男子身穿簡單的灰棉袍,腳上是尋常的黑布鞋,氣定神閑地放下杯盅,一雙炯炯有神的黑眸也望了過來。

「夏老爺,今天牛某三度拜訪,貴府積欠兩年的米糧錢也該還了,否則您簽下的抵約合同,在下就要請官府監督,履行田地轉移了。」

夏公明很不情願地再看一遍手中的契約,一式兩份,他和牛老板手中各持一份,上頭都有他的親筆簽押和用印。訂約時間是一年三個月前,那時夏府已拖欠一年的米錢,沒有糧行願意再賒米給人口眾多的夏宅,唯獨牛記糧行要他簽下一百畝田地的抵押契約,繼續供給所需的米糧;唯一年到期無法清償的話,就得無條件將夏府田地過到牛老板的名下。

那是祖產啊!夏公明心痛不已。他靠著收租還可以供宅子的花用,如今割掉一百畝,這叫他如何再為愛妾買珍貴的首飾呢。

牛青石見他不說話,又道:「牛某明白夏老爺的難處,所以三度展延還錢的期限,如今又過三個月,已是無可再延了。」

他語氣堅定而溫和,將契約折好放進懷裏,手掌摩挲著椅子扶手。

這是上好的紅木如意紋座椅。放眼望去,廳堂大柱掛著五彩繡鳳妝緞幔子,靠牆的一張花梨木鑲大理石桌上,放置一座牙雕山水插屏,兩旁則立著景德鎮的青花雲龍紋天球瓶,而夏老爺一身綢緞,指頭套上和闐青白玉扳指,腳邊還擺放一個螺鈿剔紅圓肚痰盂。若是尋常債主見了,早就逼得夏家變賣家產還錢了。

但他不願意這麼做。他的恩人來自夏府,他知恩圖報。

然而在商言商,寬限兩年已經是極限,他年底前一定得清掉這筆爛帳。

「牛老板,這到底……欠了你多少錢?」夏公明抹了一頭汗水。

「總共是二千一百二十七兩,去掉零頭,夏老爺給我二千兩的銀票即可。否則牛某就要您的田地了。」

「二千兩?!」夏公明幾欲暈眩,他一百畝良田都不止二千兩了,可他偏偏拿不出二千兩現銀啊!

滿腔鬱惱無處發泄,隻好將矛頭指向瑟縮一旁的戴管家,大罵道:「都是你這個蠢蛋!不知量入為出,我夏家就敗在你這個胡塗管家手上了!」

「老爺叫我花用,我就花了,小的是聽命於老爺啊。」

「還說!客人來了,端杯清水就是待客之道,上好茶葉是留著自己喝的!還有,上回周三公子帶一堆人來,你又是碧螺春,又是甜糕、乳酪酥,你當家裏是開茶館嗎!」

戴管家無辜得快哭出來了。「周三公子是來談大小姐的婚事,小的當他是未來姑爺,不敢怠慢,怎知老爺和他們談不攏,一樁姻緣就吹了。」

「拿不出一千二百兩,就別想娶夏家的女兒!」夏公明氣呼呼地吹胡子瞪眼睛,突然又扼腕不已,垂頭喪氣地道:「唉!如果我答應他們提的一千兩,至少我就可以償還一半的米錢了……」

他似乎想到什麼,一雙老眼放出光芒,望向一表人才的牛青石。

「牛老板,您……尚未訂親吧?」夏公明涎著笑臉問道。

牛青石靜靜地喝下一口茶。

腦海裏浮現出那張圓嫩可愛的小臉,耳畔也似乎聽到她嬌甜地喊一聲大哥哥,更記得她那怎麼擦也擦不完的淚水。

在他心目中,她一直隻是個小姑娘,如今卻也到了出閣的年紀?

聽說,由於夏老爺索求高額聘金,又不願送出體麵的嫁妝,以致求親人家紛紛打退堂鼓,讓她仍待字閨中,空自蹉跎如花歲月。

驀然心頭一跳,他生出一個令他自己震驚、也最不可思議的念頭。

他也不過大她八歲,若其它世家公子無緣娶她,他何嚐不能接續十年前就結下的緣分呢?

「貴府的大小姐,今年十八歲,名字叫七巧?」他很鎮定地問道。

「是啊……咦!你怎麼知道?」夏公明訝異極了,女子閨名向來不為外人知,是哪個下人傳了出去?但他沒空理會這件事了,忙熱烈地道:「不是我誇口,我家大閨女模樣端正,文靜乖巧,溫柔賢淑,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繡工……」

「聘金二千兩。」

「什麼?」

「夏老爺,你所欠下的二千兩糧錢,就當作牛某娶妻的聘金,成親之日,小婿迎親拜見嶽父之時,當場撕毀這張契約。」牛青石拿出懷裏的紙揚了揚。

「啊?!」

夏公明目瞪口呆,猶不能相信自己的好運,一跤坐倒在他的太師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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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府深閨裏,一個荳蔻姑娘坐在大桌前認真地寫字。

她臉蛋白淨秀麗,神情專注,兩汪水靈靈的眼眸仔細瞧向碑文拓印,嫩蔥也似的指頭握住筆,再照著字帖上的筆劃一一臨摹下來。

微風吹過,一片葉子從窗外飄了進來,落在紙上,她停下了筆,癡癡盯住白紙黑字上這一小塊躍動的綠意。

她微乎其微地輕歎了一口氣。

臨來臨去都是臨別人的筆法,過的也是一成不變的大家閨秀生活,即使將來出嫁,不過是從這個院子搬到另一個院子,她這輩子似乎就這麼注定當一個安分賢淑的小姐、夫人了。

或許,她還能有所期待的,就是嫁給一個知她、懂她、惜她的夫君,兩人一起過著像李清照和趙明誠一般的神仙生活,讀書賦詩,賞玩文物,撫琴吟曲,夫唱婦隨……

「小姐,不好了!」丫鬟百合滿頭大汗地跑了進來,緊張地道:「大少爺和老爺吵起來了!」

夏七巧放下毛筆,疑道:「大哥不可能和爹吵架啊。」

百合替小姐急壞了。「老爺要把小姐許配給一個沒念過書的鄉下人,聽說是賣米的,還長得像一頭野牛,大少爺很生氣……」

「什麼?!」七巧有如五雷轟頂。

她提起裙子,心情緊繃,快步跑向大廳。娘從來不許她在屋子裏跑步,更不喜她到大廳拋頭露麵,但事關終身幸福,她怎能不急呢!

還沒走進廳門,就聽到夏仲秋義正辭嚴地大聲說話。

「爹!不能讓妹妹嫁給牛青石!」

「我是爹,一切由我作主!」夏公明大聲吼了回去。

「天!他爹是牛樹皮?!就是那個蘇州城出了名、考了三十年舉人還在考的牛秀才?」

「他爹是他爹,他是他。人家有一間蘇州最大的牛記糧行,還有一棟大貨棧,他賺遍大江南北白花花的銀子,誰還管他爹呀。」

「他是這幾年才崛起的暴發戶,妹妹不能嫁給這麼粗鄙不文的人!」

「你聽到他講話粗鄙嗎?他想高攀夏家,總得學點斯文。」

「我不用聽他說話,光看他那大搖大擺、不可一世的小人得誌模樣,就知道他是最、最、最俗不可耐的市井商人了!」

「咦!他有本事可以大搖大擺,不行嗎?換作是你,你又拿什麼本事去擺架子?」

「他再怎麼穿新衣,也掩不了那沒有讀過書的傖俗氣息!」

「人富了就有貴氣,他不必穿新衣,照樣體麵。如此佳婿,我可是為了女兒著想,這才同意這門親事的。」

「爹,您要為咱夏家的臉麵著想啊!我們是書香世家,怎能和這種凡夫俗子結親?這是自貶夏家的尊貴身分呀。」

夏公明氣得吹胡子,口氣變得強硬。「我要不是養你們這一大家子,犯得著這麼辛苦嗎!好!我不嫁女兒,欠下的二千兩米錢也不折算聘金了,你們全部喝西北風去!」

一旁的夏夫人忙扯了兒子的袖子勸道:「仲秋,別惹你爹生氣了。」

夏仲秋皺眉道:「娘,不能姓牛的免了我們的米錢,就將妹妹嫁給他,這種事要是傳出去的話,我在蘇州的文人圈裏還能抬起頭嗎!」

夏夫人一臉愁容。「可我們沒錢了呀。這十年來,銀子隻出不進,收的佃租不夠開銷,田地一塊一塊賣出去……」

夏公明桌子一拍,怒道:「夫人,妳又在怪我當年辭官了?!」

「沒有!」夏夫人嚇了一跳,忙道:「老爺您不為五鬥米折腰,不去逢迎拍馬知府、巡撫,是有風骨的、有清譽的,這些年隱居蘇州,也算是人人敬重了。」

夏七巧在門外聽了,咬緊下唇,身子微微顫抖,有如寒風中的落葉。

父親是清高嗎?他不賺微薄官餉也就罷了,好歹回家安分讀書著述,靠著幾塊祖產,應該還能平靜生活;偏偏父親不知節度,以地方名人自居,翻修豪宅,宴請名流,小妾一個個娶進來,弟弟妹妹一個個生出來,幾年下來,銀子就像從破口袋掉進水裏,再也撿不回來了。

而大哥雖然為她說話,為的卻是顧全他自己的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