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道:『去年八月中秋,貧僧自西京出發。當時河東屢遭冰雹和蝗災的侵襲,難民蜂起流走。貧僧隨著逃難的人潮輾轉向西,很費了些周折,直至來年初春才到達涼州。彼時,涼州都督李大亮正奉敕防禁,聞悉貧僧要出關,即命我返回京城。但貧僧既已發下誓願,豈能半途而廢?適逢尉遲將軍監造羅什寺,城內僧眾群集,貧僧前去尋求幫助。菩薩保佑,萬幸遇見了西涼惠威大師。他知道了貧僧求經之誌,嘉勉尤甚,又派遣兩名弟子護送貧僧離境。』龐玄通點點頭,道:『惠威乃河西沙門領袖,我也久聞他的大名。嗯,這位惠琳和尚,便是他派來送你的弟子麼?』玄奘道:『正是,另一位弟子名叫道整。我們三人隻在涼州城西盤桓,尋找機會。等了半個月,適有西蕃商旅駝隊回國。他們原是番人,出關自是無妨。貧僧便去請求帶攜,幸而駝隊首領是篤信佛法的居士,當即應允帶我們出關。善哉,固然人心向佛,也是菩薩慈悲感化所至。就這樣,我們隨同駝隊離開了涼州,一路向西,昨夜已過邊牆,想來距玉門關不遠了。』楚鶴齡眼神冰冷,沒理會玄奘的敘述,隻是死死瞪著駝隊後的那輛馬車,忽然問道:『那車裏坐的什麼人?行商駝隊還帶著家眷?』玄奘扭頭看了看,道:『此事說來又是緣法。就在我們離開涼州的當天,都督李大亮即發兵追緝。十日前剛過甘州境,追兵趕到了,將我們團團圍在張掖附近。正危急時分,東方馳來一輛馬車,趕車之人便是那位身披鬥篷的壯士。他揮鞭驅散官軍,搭救我們解脫困境。而後相問,方知壯士姓鐵。隻為他的東家罹患重病,須要采集天山雪蓮醫治,因此遠赴天山求藥。大家順路結伴,正好相互照應。』楚鶴齡麵色凝重,追問道:『他怎樣驅散官兵的?用的何種手段?道術,武功,還是仙法?』說話時緊盯那馬夫。卻見他始終埋首靜坐,渾身上下纖毫不動,跟石頭人一般。
玄奘含笑搖頭,淡淡地道:『彼時風沙彌漫,難以看清確切的情形。何況……緣起緣滅,無我無常,世間諸色相本為空虛,萬事萬物彈指間刹那生滅。施主啊,倘若狐疑色相變幻,易成見思惑。如再執我見行惡事,定難逃脫三惡道之苦。』他看出楚鶴齡麵相猙獰,眼藏殺氣,於是問答時略解佛法,隻盼能稍加點化。
楚鶴齡怒容漸盛,喝道:『我問你實情,你卻跟我東拉西扯。小和尚乳臭未幹,也配跟我談佛法!你可知道我有多大年紀?你祖師爺還是我的晚輩呢!』惠琳見玄奘侃侃而談,毫不隱飾自己的身份,雖然佩服他襟懷坦蕩,但也擔憂因此走漏行藏,急忙勸阻:『法師,請慎言,如今涼州追兵還……』玄奘麵不改色,朝楚鶴齡一躬身,道:『施主息怒,佛經雲「無壽者相」。我觀施主也是修道高士,身具神通,然則若能拋卻追求長生的執念,定可精進修為。』一席話,說得楚鶴齡臉上陰晴不定,心中暗暗吃驚『怪了,他何以知曉我多年的夙願?嗯,修道的人誰不想長生不老?他隻是依著常理猜測我的心思,故作高深語,其實無足稱奇。』朱雀『撲哧』笑出聲來,道:『喂,玄奘大法師,剛才還責備惠琳師父鬥嘴,可現在你也與人爭辯,是不是也犯嗔口戒了?趕快念兩遍《清淨心經》吧。』玄奘微笑道:『己若明佛法,當知三寶恩;問而不解答,得愚癡果報——這位施主向貧僧詢問事故,我除了相告實情,還應解釋其中因緣。惠琳修持尚淺,故不能講法分明。而若貧僧明知佛法可解施主煩惱,卻匿而不宣。那就有負我佛傳法之恩,貧僧忘恩負義,必定遭受愚癡惡報。』眾人啞然無語,全都望著玄奘發愣,均自驚異『此人機敏聰辨,且精通佛經,真乃當世罕見的奇才!』談話的同時,玄奘和惠琳收拾水囊,揀拾散落的幹糧。隻見他們屈膝彎腰,跪在地上搜索麵餅的碎末。動作輕柔而沉緩,好像稍微用力,便會傷害沙子裏微小生靈,舉手投足間,無不透著憫生惜物的慈悲之意。
收拾好東西,玄奘挺直腰腿,扭頭吩咐:『道整,你去請赫連乙支老爹前來相見,叫他們別害怕。』身旁一僧合十領命,轉身走開。這時眾人才注意這位道整和尚,就看他粗眉大眼,嘴唇厚厚嘟起,麵相十分憨實。方才眾議激烈,他卻始終沒作聲,想來是天生的沉默寡言。
片刻間,道整引三個胡人走到近前,指著其中一名老者,道:『老施主名叫赫連乙支,販運貨物去往西域的。左右兩位是他的兒子,分別喚作赫連魯和赫連達度。有賴他們父子帶攜,我們才能安全離開涼州。』那老者神情疑惑,愣愣的不知所措。他兩個兒子緊貼身側,目光警惕,手掌握住腰間的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