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玠班師回朝的那日正巧是個晴天, 念寧已經懷孕了五月有餘了, 肚子也微微凸了出來。她穿了朱砂色牡丹金玉富貴圖紋的絲羅衫和杏黃金縷月華長裙, 雲鬢高挽, 烏發上佩戴了金絲攢珠簪點綴紅珠發飾, 耳上佩戴景泰藍紅珊瑚耳環, 玉頸上戴著赤金瓔珞圈。
她難得這樣盛裝打扮, 雖然臉上未施脂粉, 卻依舊美的動魄驚心。
李穆書唯恐旁人驚擾了念寧,便沒叫念寧跟著出去迎接陳玠, 他早早地就將念寧以前居住的長樂宮收拾了出來,讓念寧在此處等候陳玠。長樂宮裏有一架秋千,是常寧兒時玩樂賢德皇後命人安上的,以前長樂宮落敗秋千也破損了。後來李穆書當了皇帝命人重新修繕,這才煥然一新。
念寧看著長樂宮的一草一木, 恍惚間又回到了年少之時, 她還是個滿懷心事的女兒家, 父皇早早地就給她單獨辟了宮殿居住, 在旁人眼裏她是言行舉止循規蹈矩的長公主, 是天下的表彰和模範, 殊不知她根本不愛那些規矩和束縛, 隻是在眾人麵前不得不如此罷了。她從小到大就沒什麼朋友, 兄弟姐妹敬畏她,背地裏譏諷她,她心知肚明, 卻也懶得與她們計較。還好有忍冬秋葵陪著她,她也隻有在她們麵前,才能露出一些本來性情。
世人皆不知道,長公主根本就不好刺繡,也根本不是賢良淑德的模範,她自小便喜歡搗鼓那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喜歡發現一切未知與神秘的東西。她鑽研醫術,搗鼓香料,也曾因失敗將自己弄得狼狽不堪。她的前二十多年,都過得束縛壓抑,言不由衷,後來遇見了陳玠,捅破了公主的那層身份,她也如尋常女子一般撒潑蠻不講理,尖酸刻薄,不必費力偽裝臉上那層虛假的微笑。
她是幸運的,至少遇到的這個人他無限包容她,不論她是什麼樣子,他都愛。
屋簷下的那一排小小金鈴李穆書已經命人擦拭幹淨,風一吹便振越出來清脆悅耳的聲響,整座廢棄已久的長樂宮都被裝點一新,可以看出李穆書是真的很用心在討她歡心。這個地方留藏了她很難得的年少時的歡娛與美夢,隻是如今即使它回到了之前的模樣,她也不再需要它了,她現在,有了屬於自己的家,有了愛她的和她愛的人。
暖陽曬得她渾身都懶洋洋的,沒一會她就有些犯起了困,手抓著秋千繩輕輕蕩伏著,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人拽住了秋千繩,她一下子回過神來,抬頭看向矗立在自己身前修長俊美的男子。
他身上的輕甲已經卸了下來,隻是裏麵的玄色盤金窄袖衣袍上看起來有些破損,一雙黑靴上也全是經年累積的塵灰與汙跡,他的膚色比以前微微黑了些,襯得原本俊美近妖的眉眼愈發得剛毅俊朗。他有些緊張地躊躇在她身前,一隻手遙遙拽住秋千的繩索緊盯著她,看見她對望過來的眼神,竟像個不知所措的小孩子般,垂下了頭。
她笑著站起來,對著他張開雙臂:“抱我。”
“啊?”
他有些沒反應過來,站在原地愣愣地不知所措。
“我說,抱我。”她扁扁嘴,有些不滿地衝他挑了挑眉。
他終於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攬著她將她擁入了懷裏,她卻仍舊不滿意,拍著他的後背說道:“舉高,抱著我轉個圈。”
“我...我身上臭,幾日沒洗過了,怕是會熏到...你和孩子。”他緊張的都有些結巴了,“而且還有血腥味兒...”
“你若不允我我就生氣了,”她佯裝生氣的樣子,將手從他懷裏抽出來就要走,“不抱就不抱。”
“別,我答應你還不行嗎。”
他忙攬住她,唯恐蹭到她的肚子,將她小心翼翼地抱了起來轉了個圈,她的杏黃金縷月華長裙隨著轉圈的動作在秋色裏爛漫無際地散開,交織在他玄色的盤金長袍上,看起來一派婉轉天成的豔色風流。
他慢慢將她放下,她卻揪準機會在他額頭上輕輕地印下了一吻,他受寵若驚地放下她,她抬手捧住他略顯消瘦的臉頰說:“若我當年也這麼親你一下,是不是你就能安心了。”
“當年?”他沒反應過來,“哪個當年?”
“當年,你還是個髒兮兮的小毛孩,比現在還瘦,倔著一聲也不吭,我不是不記得你了,隻是一時沒認出來你。你比小時候更好看了,在流雲殿見你時,我便沒將你跟那個小男孩聯係在一起。”
“你...”他低下頭,“你都記起來了啊...其實我知道這不怪你,那個時候我那麼髒,連臉都看不清楚,你能記著我才怪...”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她用指腹摩挲著他挺直的鼻梁,“你總是這樣什麼都不說,從小到大都是個倔孩子。”
“我期盼著你認出我,又怕你認出我,當年的我實在是太醜太...”他不好意思地將手往回縮了縮,“阿寧,我...”
“當年我不是故意失約的,我答應了你要再來看你,可是...”
念寧身子不自覺地抖了一下,陳玠忙將她攬住:“怎麼了?”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榮妃曾將我吊在宮殿裏了一天一夜,就是因為我和朝廷作對,逼得朝廷放糧,攪砸了原本父皇為她準備的生辰宴。那時父皇也惱恨我,便由著榮妃懲治我,她將我扒得隻剩貼身衣物,讓奴才婢女一起來羞辱我,還將我自己獨自一人關在黑暗裏,不讓任何人應答我...若不是皇兄後來拚死去求父皇,我怕是就要沒命了,後來我雖然留得一命,卻因為驚嚇受冷,接連高燒了幾日,等我再去那個地方的時候,你已經不在了...”念寧想起那段往事,依偎進他懷裏,“我記著讓我的婢女去給你帶信兒,可是當時我燒糊塗了,說的話不清楚,她便也沒能明白我的意思...”
這件事在他心中沉壓了多年,曾經銼毀了他一顆曾經充滿期待的心,他無數次地想扔掉她的簪子如往昔一般恨她,可是卻發現自己怎麼也做不到。
他想再見她一麵,她卻沒有來,他失望地想她終究還是不在意他嫌棄他,他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都想著她,她卻隻當他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住在虛無縹緲的瓊樓玉宇,終究不會再下凡來普度眾生瞧一瞧他這粒世俗微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