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犯人對唐爺爺極其尊敬。當他把那籃柴火遞過去時,我聽見犯人說,唐老,我是位作家,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就因我寫的一篇小說……唐爺爺自始自終是沉默的,但他的眼睛卻一直盯著這位犯人。犯人好像見到了親人,訴說的願望極其強烈,說,唐老,我們知道你,你是革命功臣,你是冤枉的。接著,他又說,我也是被冤枉,他們硬說我是反革命……唐爺爺顯然沒有料到,有人會在這個地方跟他說如此敏感的話題,他嚇了一跳,用手擺了幾次,想要這人別說了,可是那人好像蓄謀已久,這些話一說開就止不住。唐爺爺隻能讓他說下去。到最後,他提起裝滿木屑的竹籃子,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犯人,靜靜地,嘴唇蠕動了幾下,卻沒有話語,末了,石破天驚地說了一句,相信人民!
犯人怔了怔,急切的傾訴顯然沒有想到會換來這樣一句話。相信人民!在彼時彼地,是一句彼此安慰的話。犯人猛然就淡定了,他立在一旁,默默地目送著唐爺爺轉身而去。我真的不明白他們的交流,但卻感覺到了一種力量。因為那個時刻,我在木工房簡陋灰暗之中看到了他們眼睛裏共有的光茫。很多年再回憶,我想那該是信仰的力量。
冬天的茶場,早上永遠是霧蒙蒙的,雲陽山的霧更是濃成一團墨,除非有很大的太陽,中午才可能雲開見日。唐爺爺喜歡坐在太陽下,暖暖地曬著自己,或看報看書,或打瞌睡,他與肖奶奶都要守到太陽西下。沒了太陽,空氣立馬又是濕冷濕冷的,絲絲的霧伸手可觸。這個時節,滿坡滿坡的茶籽樹開著白花,遠遠望去有些寒光閃閃,密密的花兒浮在綠葉上,縹緲,迷茫,還有些詭異。我與小豆子、毛仔卻喜歡奔跑在茶樹間,把隨手撿來的稻草剝去外層,掐成一小截一小截,成了通心的吸管,把稻草管伸到茶花的花蕊間,輕輕一吸,蜜水便像根細細的線,柔柔地潤在喉頭。在上學或是放學的路上,我們圍著一棵一棵的樹,一朵花一朵花地吸著最最天然的花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