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唐代宗永泰元年(西元七六五年)

“四方”客棧坐落於豫南的一處郊外,生意雖算不上興隆,但日子也還過得去,因為十裏內外隻有這一間客棧,所以往來於其中的商人、俠士,甚或進京趕考的窮書生,為免於錯過宿頭,都會在“四方”客棧停留一宿。

平常的日子倒也還好,店小二偶爾還能偷偷懶,因為雖是人來人往,但還應付得過去,可今天下午一場雨下得像是要把屋頂給震垮似的,轟隆隆地好不嚇人,因此從晌午以後就有客人上門,原本隻是進來避雨,可沒想到這雨像是決堤一般,下個不停。

到了晚上,客棧已擠滿人,忙得掌櫃和小二差點沒斷氣,這是他們第一次希望不要再有客人上門來,寧可把財神爺擋在門外。

“這年頭像在造反,都入秋了還下這麼大雨。”

小二送酒時聽見客人抱怨的聲音此起彼落,因為從下午開始就有人開始喝酒,酒酣之際難免嗓門就放開了,整個客棧顯得鬧烘烘的。

小二甩甩肩上的大襟褂子,走回櫃台,籲口氣。“累死人了。”他一直忙著送酒菜,雙手都快酸死了。

掌櫃正打著算盤,聽見夥計的話,忍不住抬起頭來。“累倒也罷,可別出什麼岔子才好。”他憂心地撫著唇邊的胡須。

“什麼意思?”小二出聲詢問。

“如今什麼三教九流的人全聚在這兒,我擔心若有個閃失,這店可就砸了。”他們這些生意人最怕的便是有人鬧場生事,“和氣生財”可是他們的金玉良言,再說黃湯一杯杯下肚,自製力相對的也愈來愈差,一言不和動手動腳的幾率自然大多了。

“那倒也是。”小二不由得也擔心起來。

“安史之亂才過沒多久,我這店好不容易又開張,可不想再給毀了。”掌櫃愈想愈難心安,戰亂時他的店被拆了,如今才經營了年半,銀子都還沒賺回來,可不想莫名其妙又被砸了。

“我會好生盯著,一見稍有醉意的就說咱店裏沒酒了,不給再喝。”小二畢竟是年少氣盛,說起話來頗為信心滿滿的。

“這可不行,醉酒的容易不講理,說店裏沒酒了,不把他們惹毛才怪。”掌櫃連忙搖頭否決他的主意。

“那咱們該怎麼辦?”

掌櫃歎口氣。“還能怎麼辦,小心點便是,而你放機靈點,一見苗頭不對,就趕緊當個和事佬,別讓他們打起來了。”

“這我明白。”小二點頭。

這時他又聽見有人在叫他,連忙喊道:“來了。”小二正想去問客人有何吩咐時,一抹高大的人影像鬼魅似的無聲無息地走進了客棧。

來人戴了頂寬綠的鬥笠,遮住他的臉孔,一襲藍衣早已濕透,但仍無損他懾人的氣勢,腰側的長劍更透出令人不安的寒意。

“一間客房。”來人道。

小二不禁吞了口口水,覺得頭皮有些發麻,這人的聲音仿佛冷得可以凍人。

“我們……已經客滿了。”小二努力克製著聲音的顫抖回答道。

藍衣人盯著他,反問:“客滿?”

他的聲音輕得會讓人錯以為是和善的懇求,怎知倏然間,他左手按著劍,“當!”一聲,劍已離鞘一寸。

掌櫃嚇得臉色發白,趕忙道:“還……還有一間……如果……你不嫌棄……是堆雜物的……但還算幹淨,二樓最右側。”他使個眼色給夥計。

“我帶您去。”小二彎著腰陪笑地往前領路。

“不用了。”藍衣人冷冷地道。“如果還想活命,就別靠近我的房間。”話畢,他已走上樓,留下一臉害怕之色的小二和掌櫃。

小二拭去額上冒出的冷汗,心有餘悸,方才差點命都沒了,他還是第一次遇見這麼冷酷的人。

“唉!這年頭不小心就會惹上殺身之禍。”掌櫃不勝唏噓的說,如果多來幾個這種客人,他的小命早沒了。

“小二——”一聲叫喊喚回夥計的思緒。

“來了。”他急忙向前,方才的客人恐是不耐煩了。

掌櫃正想回到帳本上時,門外卻傳來馬匹的嘶鳴聲,他在心中呻吟一聲,老天!可別又有人上門了,這會兒真的是客滿了,就算拿劍頂住他的咽喉,他也變不出半間啊!

☆☆☆

嚴采君跳下馬車,對著車裏的人喊道:“我去問問掌櫃,一會兒就回來。”

沒等回話,她便往前邁去,這雨從午後下到晚上,道路都已泥濘不堪,實在不能趕路,像剛剛車輪就陷在泥漿裏,動彈不得,若不是大夥兒全下來幫忙,這會兒馬車恐怕還在坑裏打轉呢!可也因為這樣,每個人都淋濕了,當務之急得先找個能擋風遮雨的地方。

嚴采君一進客棧便脫下鬥笠,但身上的蓑衣仍是不停地流下水滴,打濕了地板。

“我們已經客滿了。”

還沒開口,就聽見掌櫃已先聲奪人。

“能不能……”

“我們真的沒有客房了。”掌櫃打斷她的話,他望著眼前長相清秀的小秋子,五官秀氣的像個姑娘家,身形略顯清瘦,他想,這種弱不禁風的人應該沒什麼好怕的。

“我明白你們客滿了。”嚴采君不疾不徐地說。

掌櫃一聽她的聲音,不由得遲疑起來,真的像個姑娘,難不成這人不是個女的?可這年頭他還沒見過這麼瘦的女人。

“我隻是想暫住你們的馬棚一晚。”嚴采君說道。

“馬棚?”掌櫃睜大眼,那兒能睡嗎?

“我會照付銀子。”她自腰帶中掏出碎銀放在桌上。你甚至不用招呼我們,明天一早我們就走,不會給你帶來任何麻煩。”

掌櫃摸摸胡子,聽起來滿劃算的,反正馬房空著也是空著,如果他們願意和牲口一起,那他沒有理由把到手的銀子往外推,雖然錢少了點,但也無妨。

嚴采君見掌櫃心意動搖,立刻又道:“就當是行善吧!佛祖會保佑您生意興隆的。”

掌櫃一聽立刻露出笑容。“好吧!那就這麼說定了。”他伸手拿起碎銀。

嚴采君也綻出笑容,讓掌櫃愣了一下,他……這會兒真的確定了。

小二一回來就瞧見老板直盯著一名公子清瘦的背影發愣。“有什麼不對嗎?”

掌櫃這才回神。“沒事。”他隻是確定了那位是位姑娘家,她的笑容泄露了性別,他沒見過這麼溫暖的笑意,像是他給了她多大的恩惠似的,想到這兒,他不由得有些汗顏,他根本沒做什麼,不過是借馬房讓他們安身罷了。

但是有錢不拿……他可沒這麼清高,所以……就算了吧!沒必要有這莫名其妙的罪惡感。

嚴采君一走出客棧,便疲憊地揉揉眉心,趕了一天的路,精神和體力都消耗不少,她真的覺得好累。

“成了嗎?”一名十五、六歲的女子自車窗上探出頭來,她有對細長的丹鳳眼和薄薄的嘴唇。

“成了。”嚴采君拉起韁繩回道。

“我就知道你一定有辦法。”楊芸芷露出微笑,每次隻要采君去和老板交涉,沒有不成的,因為采君很容易引起掌櫃的憐憫之心,她身材嬌小清瘦,不像時下女子般豐腴,再加上她長得就像個被拋棄的孤兒,所以更能激起掌櫃的善心。

“不過就是花了點錢。”采君回答,隻要是有小便宜可占,一般人都不會太計較,所以她從不認同芸芷所謂“外表”的優勢。

采君示意馬匹往前走,這時馬車內又傳出另一個人的聲音。

“我肚子餓了,可不可以先進去吃東西?”一名十八歲的男子探出車窗,他生得眉清目秀,一雙大眼眨呀眨,眸子裏有種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純真。

“不是有幹糧嗎?”采君將王俊穀的臉推回車內。“小穀,別探出頭,會被淋濕的。”

“我不要再吃饅頭!”小穀扁扁嘴,皺一下眉頭。“我要吃熱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