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地睜開眼,雙目中神光聚成一點,巫斬樓死死地盯著起了半邊火的樓船,神色寒得如同萬載玄冰。
難道終究是來不及嗎?
不!他、不、許!
滿頭白發飛揚,他一揮袖,身形一晃從小船上消失,遙遙出現在十多丈外,踏水直奔樓船。
巫聖不允,天要留人!
半倚著船艙壁,景攸左手軟軟地垂在身側,背後疼得已經快沒有知覺,半邊黑衣更是染成美麗的紅色。
左手怕是廢了,不過值得。他微笑,趁著敵手不注意時引爆了一顆洞天雷,不僅炸死了十多個人,還斷了一根桅杆,更巧的是剛好引燃了船艙裏儲的酒,現在已經有一半人忙著救火去了。
如果能再順利引爆一個,那麼這條船是絕對別想繼續追擊了。
歐陽小小在周邊氣急敗壞地指揮人救火,揚聲提醒眾人小心,不要給他機會再次使用炸藥,於是剩下的各派高手謹慎地步步逼近,縮小包圍圈。
他握緊右手的長鞭,暗暗慶幸當初秦心做這洞天雷時就留了一手,考慮到被擒住時同歸於盡的可能,隻要貼身存放,向內注入內力即可引爆。
待這些人再走近些,他便可帶著他們一起赴黃泉路。
船頭忽然傳來吵雜聲,景攸努力想分辨,視線卻已經開始模糊,他搖搖頭想清醒一下,卻令得眾多高手如臨大敵地齊退半步。
景攸冷峭地笑了,笑容竟與巫斬樓有五分相似,強提力氣嘲諷道:「原來名門大派的膽子,競比巫聖教的蒼蠅大不了多少,列位不要擔心,我這洞天雷珍貴得很,拿來用在你們身上豈不浪費?」
「無恥鼠輩!你也隻能現在逞口舌之利,等大爺待會兒抓住你,讓你求死不得!」一個身上鮮血淋漓的錦衣大漢跳腳怒罵,顯然剛才也被爆炸波及了,氣急敗壞。
「哦,你待要把我的人如何了?」冷冷的聲音從剩下的桅杆上傳來。
看來自己真的要不行了,景攸苦笑,眼力竟模糊到這種地步,竟覺得桅杆上當風而立的人長得和他死前想再看一眼的人那麼像。
首先,若真是教主,怎麼可能是一頭白發?
「是巫聖教主!」四五聲驚呼同時響起,震得他腦子裏一清,陡然打了個寒顫,凝神看去。
玄色的披風在江風中翻揚,其下紅衣若血,白發如雪,冰山般孤傲高絕,不是巫斬樓又會有誰?
可是那發……那發……
化胎大法?不可能!他那麼期待那個孩子的降生,寧願忍受千般難挨的苦痛,幾次遇險也不改初衷,又怎會親自扼殺那珍貴的生命!
不過為了一個屬下——怎麼值得!
眼中的世界開始旋轉,他倦倦地倚住艙壁,神誌開始渙散。
不值得的,教主,那隻是一個對你有著齷齪心思的下屬,他情願自己死一萬次,也不願見你做一點點違心的事,他隻要你好好的活著,指點江山任性縱情隨心所欲,巫聖教主,千秋萬歲。
其它的,他一點都不想要。
真的什麼也不想要……
巫斬樓淡淡一掃全場,沉聲道:「放人,我饒你們一幹人等性命。」
「做夢!你今天也把性命一並留下吧!」
「對,給中原武林的英雄們償命!」
吃了大虧殺紅了眼的人哪裏會輕易罷手,紛紛喝罵。
一斂袖,晶瑩得接近透明玉石的手掌輕輕抬起,又落下,掌風過處,巨大的桅杆自上至下粉末般分解消散在風中,腳下已經空空如也的人仍然站在半空中,漠然微笑。
「景攸,我先打發了煩人的家夥,馬上就來接你。」
「怪……怪物……」眾人張口結舌。
那根本不是武功!是妖魔邪法!是詛咒!恐懼在一瞬間統治全場。
風聲獵獵,拂在他臉上的卻是柔軟的衣裳觸感,淡淡的冷香熟悉而讓人眷戀,是做夢吧?他這樣想著,把臉更加蹭了上去。
「醒了嗎?」冷澈的聲音從頭上傳來。
「嗯。」他的神誌還不是很清楚,下意識地問:「我們去哪兒?」
「……」聲音頓了一下,帶上些微的柔軟,「回家,我們回家。」
回家嗎?景攸努力地想睜開眼,但是眼皮卻粘得比什麼都緊,好象還有事情沒有處理完啊,「敵人……」
「不用管他們,你安心休息吧。」巫斬樓淡淡道。
剛張開眼的景攸接收到指令,又安心地昏過去,最後一眼是從巫斬樓肩上望過去,隻見身後漸小的半截樓船緩緩下沉,襯得天邊夕陽血樣的殘紅。
那一天巫峽之下的水被染成半江赤紅,在此役中活下來的,沒有一個願意再想起那一場噩夢。巫聖教寶藏之說,再也沒有人提起。
偶爾說起的,盡是那鬼魅般可怕的巫聖教主怎樣踏水登船,淩空漫步,怎樣舉手間輕描淡寫將人化成細粉,怎樣殺得百多高手所剩無幾。
自此廣貴一帶成了鬼門禁地,無人再敢輕犯,而巫聖教出奇地並未報複,仍是閉關自守,似乎是各自相安無事。
中原武林再也沒有人見過那掀起軒然大波,留下血海腥風的死亡馬車。
眨眨眼睛,幾十年便這樣過去。
幾多名上紅顏、梟雄豪傑,一杯黃土也掩盡了。
隻有渭水旁小小村落裏的章姓老人,偶爾喝了酒,還會繪聲繪色地給小孩子講一個駭人的故事。那故事裏有可怕的接魂馬車、穿著黑衣的無常、遍身血紅的雙胞
殺人魔,以及冷漠得足以凍上冰山的閻王。也許還有一點點兒當年的風花雪月,名門千金垂憐無名小子,醋海生波引動殺機無限。不過你總是來不及問結局的,因為從來不等講完,那個隻比章老頭年輕一點點的老太婆就會衝出來,扯著他的耳朵把他拎回去。
但是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不管是怎樣的大人物,也逃不脫一個最終的歸宿,即使現在不死,早晚也會死的。
隻是不知黃泉是否陌路,不然這糾糾葛葛的人都撞到一起,再起了紛亂,又該如何是好呢?
一杯毒酒,簡單地碎了他一世纏綿的美夢。
世間事本就沒有公平,
即使毀半生功力,逆天孕子,也未必換得回情人同樣的真心。
所以他一點兒也不恨。
被至愛背叛如何?被千裏追殺又如何?
他是巫聖教的巫斬樓,
巫斬樓一生驕傲,不屑責人!
從頭到尾,不過是——他錯愛了一個人。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