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俯仰於天地,嗟難堪兮遘窮,維士也之不祿,乃恒與之遭逢。與齒奪角,窮之因也;朝呻暮吟,窮之媒也;執禮守義,窮之兆也;骨亢氣高,窮之輾轉而不能去也。況複賊固喜通,為世之運;附盈抑窘,為世之性。名以賄成,身緣賂進,誰憐自好之儒,莫為入溺之拯。珠滿胸而難襦,玉蒙璞而自蘊。歲複歲兮,年華徒轉,吾猶吾兮,頭角不新。徑有宿草,釜有遊塵,既鮮近戚,亦寡故人。稚子罷嬉而飲泣,細君薄愛而嬌嗔,語絮絮以衷亂,愁冉冉以夢驚。典兮,破憂為歡;對樵頭兮,因憐愧生。待欲步宣尼,執鞭以為徒,多財固所樂,傲骨不可鋤。更欲老耒耜,原田無半趾,奇贏或可操,箱中乏錙黍。有負頭上巾,還羞與噲伍。閑中投筆自沉思,愁是顛毛欲染絲,雙眉難展老將至,五年二酉何人知。不如仗劍去,帷中借前箸,將略兮非所長,報國兮良所誌。步允文之奇跡,學安石之賭墅,眼前且免交謫,遠去頓疏內顧,更叫一日死戈矛,喜身亡兮愁無所附。《悲士窮賦》
天下最苦是書生,兩本殘編,一枝枯管,已耗盡他心力,消盡他歲月,何暇治生,則窮所必至,既不能豐衣足食,先愁個女哭兒啼。況近來風習,不差奔兢,窮儒哪得去厚禮拜門生,厚鈔應份子,做屏做軸,也央分上。是到考還要憂考,無日不是憂愁悲憤,已是堪憐,若又撞亂離時節,這極該矜惜。河東失時,無恥之徒,衣巾迎降,不知禮義既喪,著此何為!還剩這幾個,是個惜廉恥、愛名節的,不要說道不收拾,複為虜用,隻是使這幹文士死於饑寒草莽,於心安乎?全遼士人,不肖的固多,忠義的不少,除衣巾迎降的外,如九連城繆氏四秀才,助兄指揮,破家亡身以殉國;王秀才率兵潰出遼陽圍;就是毛帥部下,也有一個到朝鮮請兵複遼陽的王一寧,獻計搗牛毛寨的葛永貞。還有一幹力不能破賊立功,智不能出奇借箸,卻一段義肝忠膽,便曆顛沛流離不變。托身在窮島之中,如董朝紳一幹,他這一起秀才,曆年在島,不下二百多人。
當他隨著難民來時,蓬頭跣足,衣破衫穿,形容枯槁,口裏稱說是某學某學,或是廩,或是增,或是附,那個信他。毛帥念是斯文一脈,極其撫安恤,月與銀米。到後來聚有百餘人,毛帥道:“諸君既不忘本朝,有誌功名,不若且在島肄業,以俟河清。”在鐵山立一個學,建個文廟,使他逐月在廟中作文字。後邊要谘送他進山東各府附學,卻又無憑,又怕人道他越職侵官不敢,後來查得喻巡撫曾將遼東秀才題準附山東省試,毛帥要為他援例具題。恰好翰林薑編修日廣、工科王給事夢尹出使朝鮮,奉旨因便閱視江東,使完來至鐵山,毛帥與他相見,說及諸生中盡有圖上進的,求他具題。兩使臣道:“這些秀才,既無學冊可憑,隻有一個考試可以辨別。”吩咐明日考試。不知這二三百人中,也有冒名生員,不是真正的,也有年老,無意功名的,也有年事還強,因在流落之中,疏了筆硯的,實落自揣本領不荒的,約有二三十個,來見薑翰林、王掌科。
寥落多如瘦鶴形,藍衫無複舊時青。絕糧陳蔡厄尼父,皂帽遼東病管寧。
腮曝斜陽悲敗甲,羽摧爭飆歎疏翎。珠沉已擬淪淪海,何幸窮荒見使星。
上前來行禮,大都有巾無衫,有衫無靴,麵目黎黑,形容枯槁,一班疑鬼疑魅人物。參罷,備道生員們不幸身遭兵火,棲遲海濱,或是家丁還有二三,或是孑然一己,求太宗師作養。有淚下的。薑翰林、王給事也為淚下,道:“諸生能不忘本朝,又且顛沛之中,不廢學業,其誌可嘉。我今日試你們一藝,若果文理稍通,下官為你具題。或附北畿,或附山東,一體考。”眾秀才道:“隻恐生員原是邊方菲才,又經荒廢,不堪太宗師大教。”此時毛帥已差人備有紙筆供給,薑翰林出了一個題目是:
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
做了半日,紛紛來納卷。內中有幾具寫幾句腐本頭的,有幾個寫幾句直條直縫沒胡同的文字,內中有董朝紳一起,共十餘名,文官饒有思致,筆下亦複瀟灑。薑翰林與王掌科看了,道:“不謂流落之中,有此數人!”將卷子來批點了,將賞一番。毛帥又差人送花紅,兩使臣將來分別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