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甲霜戈透骨寒,海隅旄節強登壇。狼烽未見邊陲息,毛舉難禁朝寧彈。
三至紛壇成虎易,一身進退似羊難。早知仕路渾如此,悔不西湖理釣竿。
古詩有雲:“卻笑韓彭興漢室,功成不向五湖遊。”李太白又道:“若待功在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殺人。”這是偏於退的。若使當國家多事之時,人人掛冠,人人束手,把國事交與何人?太白之時,沒個李鄴侯、郭令公,唐室何如中興?這也隻是江湖遊逸的議論。又唐李德裕道:“操攻柄以禦怨誹者,如荷戟以當狡獸,閉關以待暴客。若舍戟開關,則寇難立至。遲遲不去者,以延一日之命,庶幾終身之禍。亦猶奔馬者,不可以委轡;乘流者,不可以去楫。不則天高不聞,身遠受禍,失巨浪而懸肆,去灌木而嬰羅。”這幾句,聽來可憐,是個不進不退的。若個個挾朝廷威福做護身符,隻知有身家,不知有君國,也不免唐時藩鎮的習氣。若在純臣,朝廷用我,有一個鞠躬盡瘁,竭力致死,無有二心;若到朝廷不用,流言繁興,心難自白,不得不去,以明心跡。不然熊芝岡豈不是一刀兩斷的人,看他交代疏,低徊眷戀,不忍丟手讓卻,以垂成之業,遜之他人,然到人言不堪,也隻得乞歸,隻得力辯,固非以去潔己,亦豈以去要君。
當時毛帥以偏裨而一年建節,再進都督,玉音屢頒,慰諭極至,寵已極了。況後賜劍、賜印,專製一方,劄授參遊守把,權又大重了,又且能商鼓鑄屯田,把一個窮荒海嶼,做了個富庶名邦。若使不肖之人,處險阻之地,又兵強食足,便偏霸一方,中國方欲征奴,又有蓮教、水藺之亂,兵力何能討他,聯朝鮮為唇齒,豈不可做一個夜郎王。毛帥處此,叫不幸無其心而有其形,無其事而有其理,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也怪不得人疑。因疑自然揣摸出來,形之紙筆,也便說到過情田地,故他先時把一個皮島布得星聯棋置,極富極庶的,豈肯讓人;況且這島中百姓歸依的是他,兵馬懾伏的是他,奴酋畏懼的是他,哪一個來代得;就是中國文臣武將,日擁歌童舞女,大俸大祿,何等不快活,卻夾那海中,不是風濤震驚,就是幹戈擾攘,這樣苦,哪個肯來代得!他卻要引身而退。但他道:不去則心跡不明,是明把一個皮島做可負之,是明有餉可冒,有功可冒,是個覓利之藪,故此戀戀不舍。所以曾上本,請內監以絕人的疑,請出王化貞監督,以卸自己擔,又陳自己因曆年苦征惡戰,釀成多病,乞要休致。這豈是明曉得朝廷天無他人,把來要挾,也隻是不欲處危疑之地,負不肖之名。
報國真心天地知,那堪人事故相疑。掛冠早遂終生願,投老西湖第一堤。
無奈聖上不允辭職,隻差內監鎮守,他卻把一具搗虛牽製之任,歸之自己;一個稽功核餉之責,歸之內臣,灑然是非之外了。不期熹宗晏駕,今上即位,英明神武,掃除了逆,一應內臣,盡行撤回,東江之權,仍舊獨歸毛帥,依然在危疑之地了。先是稽查兵馬一節,王道臣過海,閱報止於六千,毛帥奏稱,六千乃守皮島軍兵,其餘皇城、石城、廣祿、鹿島、獐子、三山、長山、雲從、須彌各島,及朝鮮彌串、義州、昌城、滿浦各戍,俱未及閱,難以此定餉。道臣也複奏道:“是隻一處,亦是此處精銳六千,其餘老弱還有。”事雖得明,卻冒餉一說,紛紛起了。況且爭執之間,不無憤張,旁觀也不能無言:難道真如毛帥辯疏,是以熱腸為國,不肯奴顏婢膝,得罪朝端,是把個朝端看作可以情麵羈縻、貨賄交結的了。不知這人有功於國,無罪於國,直言侃論,人也相容。若這人有罪於國,有禍於國,便揮金獻謅,人也不肯容。把這話鉗人,是挑人來彈,激人來論了。所以兩衙門官,有道他征兵征餉,差使驛騷,為登津揚場一大害的;有道他請兵請餉,詞氣要挾,是跋扈不臣的;有道他足兵足餉,負固海隅,其意不可測的;還有道他剿襲零星虜賊冒功的;有道樹恩朝鮮,大可疑的;有道他地大兵多,尾大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