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乘纖離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此數寶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說之,何也?必秦國之所生然後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鄭衛之女,不充後官;而駿馬,不實外廄;江南金錫不為用;西蜀丹青不為采。所以飾後官,充下陳,娛心意,說耳目者,必出於秦然後可,則是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不進於前;而隨俗雅化,佳冶窈窕,趙女不立於側也。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鄭衛桑間,韶虞武象者,異國之樂也。今棄擊甕叩缶而就鄭衛,退彈箏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當前,適觀而已矣。今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內,製諸侯之術也。
“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強者士勇。是以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藉寇兵而齎盜糧者也。夫物不產於秦,可寶者多;士不產於秦,而願忠者眾。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讎,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
這便是千古流傳的名篇《諫逐客書》,曆代文選皆恭敬收錄,不敢遺漏。今日讀此文,雖已有諸多隔膜,猶能為其所感所動。嬴政乃當局者,體會最為深切,讀罷斯文,擊節讚歎,唏噓再三,歎曰:“嗟乎,倘無此書,寡人之過,將葬送秦國也。”
8.文自有命
且說嬴政讀罷《諫逐客書》,幡然醒悟,當即命蒙恬火速追回李斯。蒙恬年輕力壯,一路狂奔,追至驪邑,終於趕上李斯。眾人見蒙恬去而複返,無不喜動顏色,以為救星降臨,然而很快他們的心便又重歸冰涼。但聽蒙恬道:“奉大王之令,召客卿大人回鹹陽。”
李斯指著眾外客問道:“他們呢?”蒙恬答道:“暫且待命原地。”
眾人見隻召李斯一人,皆泣道:“願先生勿棄我等。”
李斯獨蒙嬴政寵召,並無欣喜。他知道,嬴政雖然已經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卻並沒有下定決心糾正這個錯誤。像逐客令如此重大的決策,醞釀長久,天下震動,突然間要斷然推翻,的確需要再多一些的理由,再大一些的勇氣。嬴政召回他,顯然不是打算將他官複原職,而是要當麵聽他的意見。眾外客哪裏懂得這些,他們滿以為嬴政是要單單赦免李斯。他們就像一群迷途的羔羊,看見頭羊離去,免不了驚慌害怕,惶恐不安。
李斯安慰眾人道:“諸君還請安心。大王召李斯,非為棄諸君不顧而獨留李斯也,實欲麵聽李斯陳言,然後定其行止。李斯與諸君同為外客,休戚相關,此回鹹陽,必力爭於大王之前。李斯能留,則諸君必能留。倘大王不能留諸君,也斷無獨留李斯之理。” 眾人將信將疑,卻也無可奈何,隻得目送李斯和蒙恬一同遠去。
盡管《諫逐客書》沒有立即達到廢除逐客令的效果,但畢竟為李斯爭取到了和嬴政麵談的機會,僅從這個角度來說,《諫逐客書》便已經取得了成功,沒有白寫。
於是有問:《諫逐客書》為什麼能夠成功?
或曰《諫逐客書》如何優美,如何雄辯,如何層層遞進,如何有理有據,如何無愧於千古奇文,是以打動嬴政。竊以為,未必盡然。
自古文章聖手代不乏人,以下三位均堪稱筆奪造化、文驚鬼神。然而當他們以文章或自薦或勸諫時,卻勞而無功。陳思王曹植先後上《求自試表》和《陳審舉表》,行文淒厲鬱苦,讀來泫然出涕,結果泥牛入海,終生不得見用。李白呈《與韓荊州朝宗書》,吞吐雲電,氣勢超絕,結果對牛彈琴,不聞下文。韓愈上《論佛骨表》,激昂慷慨,文理斐然,結果唐憲宗龍顏大怒,險些將他加以極刑。
此三人之不能得意者,非為文章作得不好。陳思王曹植不能見用,蓋因文帝遺言在前,明帝忌憚在後也。李白不得誌,隻能怪韓朝宗乃庸碌之輩,空負薦士盛名,實則葉公好龍。韓愈遭貶,則在於唐憲宗對佛所持之態度: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當然,諸葛亮不在我們的談論之列,他和以上三人沒有可比性。即便諸葛亮是個半文盲,把給劉禪看的《出師表》寫成這樣:“老子吃飽飯撐的,就是要出兵攻打魏國,你待怎麼的?”想來劉禪也是隻好點頭同意的。
可見,文章雖好,還要對方喜歡。譬如女人,倘她先已動心,則一言挑之,足以交情通體,中夜相從;倘她心無此念,縱文賦錦繡,動輒萬言,卻也隻能是使君有意,羅敷無情。
君不見,無業遊民司馬相如,家徒四壁,僅憑弄琴傳音,便惹得卓文君午夜亡奔,投懷送抱,羨煞個人!君不見,陸遊休妻唐琬,多年後於沈園重逢,結果唐琬離開他之後,美貌更勝從前,生活越發如意,身邊又有新的夫君——趙士程相伴。趙士程乃皇家後裔,自然非仕途落魄的陸遊所能比擬。紅酥手,黃縢酒,眉梢眼角訴風流,可歎對麵非陸遊,悔青個腸!該,該,該。沈園相見一年之後,唐琬香消玉碎。承認吧陸遊,這個噩耗讓你feel much better(感覺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