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不是一個好現象。姚賈用力地甩甩頭,他必須讓自己重新堅強起來,不能讓李斯看出自己內心的虛弱。是的,美色舞蹈,障眼而已;音樂,障耳而已;美酒,障口而已;芬香,障鼻而已。諸般種種,皆是虛幻無稽。就連“缸中之腦”,也可以輕易地製造出這一切。正如同時代的印度經卷《吠陀》和《普蘭納》所宣揚的那樣,他目前所感知的一切,都隻是摩耶之幕。“這是摩耶,是欺騙之神的紗縵,蒙蔽著凡人的眼睛而使他們看見這樣一個世界——既不能說它存在,也不能說它不存在,因為它像夢一樣,像沙粒上閃爍著的陽光一樣,行人從遠處看來還以為是水,像隨便拋在地上的繩子一樣,人們卻將它看作一條蛇。”而他姚賈正為這幕布遮掩,不辨真實。
姚賈內心交戰,李斯卻已笑著對他說道:“先生解舞蹈乎?”
姚賈搖搖頭,道:“不解。”
李斯又道:“先生解音律乎?”
姚賈道:“不解。”
李斯笑道:“方才我觀先生甚為舞樂所動,心中必然有所感慨。今日之舞蹈和箏藝如何,還請先生品鑒。”
姚賈的藝術修養基本等於零。他單知道好看好聽而已,其中的子醜寅卯,他是半點也說不上來。
看著姚賈發窘,李斯的表情多少有些享受。享受過後,李斯再道:“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於舞蹈音律也知曉一二,願為先生言之。”
看起來,李斯是想給姚賈上藝術理論課了。這樣的話題對姚賈來說,實在有些無聊。姚賈痛恨理論,他隻關注實際的存在。就像歌德筆下的墨菲斯托曾感歎過的那樣:“我親愛的朋友,生活的寶樹青蔥,而一切理論都顯得朦朧。”
然而,盡管姚賈興致不高,他最終還是決定客隨主便,聽李斯教授開講。否則又能如何?在這個陌生的國度,他還能找出別的事情可做嗎?
6.意在言外
李斯於是道:“精神錯亂者也能夠手舞足蹈,然而觀者不樂。猿猴也可以彈琴弄音,然而聽者不樂。何故也?”
姚賈不吭聲。他知道,如果自己接話,李斯就變成是在授課了。而他不接話,李斯就顯得是在賣弄。他就是要讓李斯感覺到自己在賣弄。
賣弄就賣弄吧,李斯也不客氣,自己回答自己道:“欲曉其理,尚須正本清源。先生可知樂和舞的由來?”
姚賈繼續沉默。賣弄,接著賣弄!
李斯耐性十足,道:“遠古之時,朱襄氏之治天下也,多風而陽氣蓄積,萬物散解,果實不成,因此士達製五弦瑟,以來陰氣,以定群生。音樂於是誕生。
“後來,等到陶唐氏治天下之時,陰氣過盛,滯伏沉積,水道壅塞,民氣鬱閼而滯著,筋骨瑟縮不達,因此,陶唐氏創建舞蹈,以宣導之。這就是舞蹈的由來。
“可以看到,最初的舞蹈是為了對抗陰氣,散發陽氣。說句題外話,先生可能知道,燕國名將秦開有個孫子,年十二殺人,號為勇士,其名為秦舞陽,大概就是由此而來。”
姚賈聞言,不由得莞爾。李斯也跟著笑,又道:“由此可知,先有樂,後有舞。樂之不足,乃舞之。就拿舞姬剛才的舞蹈來說,相信先生已經注意到了,雖風騷各異,但有一點卻是共通:其首之所向,手之所揮,肩之所倚,腰之所轉,足之所履,膝之所屈,莫不中音,與蒙恬之箏聲相合而動。換而言之,舞蹈之美,必合於音樂之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