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是很努力地與這病對抗著,從不放棄自己的生命,隻是他好累好累,厭了、倦了、絕望了,不得不想要放棄。
可就在這一刻,竟有人對沉在水中的他伸出了手。
他好象在漆黑的水裏看到了一點光,那點光靠近了他,不是那麼明亮,卻是柔柔的,很溫暖。
他看不清楚那隻手的主人的樣子,隻是模糊地覺得她像一團蒙矓的黑影,那一雙黑玉一樣流光異彩的眸子定定地坦率看著他。
那是她眸子裏的光吧?明亮的光,連最混濁的水都能穿透。
一直照到他的身上,他睜開眼,看到了名叫希望的東西。
原來,他是在馬車裏。
他望著眼前那張小幾上的小油燈,就明白了這一點。
那盞燈的燈罩比一般的燈高出許多,底盤做得很大,並死鎖在這張小幾上,幾分迷離的火光從鏤空的燈罩中透了出來,化作糾纏的陰影落在馬車那窄小的壁上。
他勉力爬起,掀開車簾。
不知道是什麼時辰了,外頭天很黑,他一掀開車簾就看到一個麵黃肌瘦的漢子,瞪著一雙墨玉晶瑩的眼睛看著他。
他微一愣神,旋即就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就算這張麵具做得是如此巧奪天工,但那雙眼睛的光芒卻無法遮掩。
「姑娘,我們這是往哪兒去?」他問。
「離開泉州。」雲深深低聲答道。
「那在下還有一個小小的心願,盼姑娘成全。」
她微一躊躇,便點頭答應了,他的病痛爭這一時半刻也沒有什麼用處。
「你要去哪?」她問道。
「往那邊。」謝清華坐在她的身邊,向官道西邊的岔路指了指。
刺桐樹沿路盛開著,就像一叢叢的紅雲落在人間,地上彷佛鋪著紅色的細毯,叫人不忍踩踏。
明年刺桐盛開的時候,他還能見到嗎?謝清華看著這一地的落花在他們的馬車輪下輾做塵泥,他不禁這樣想到。
「謝家窯。」雲深深跳下馬車,抬頭看看這座堪稱巨大的宅院,院門上的扁額上三個正楷大字如此寫著。「這是?」她看著身邊人問。
真是奇怪,他到了這裏,除了那一臉病容依舊之外,整個人好象沒有生過病一樣,背挺得筆直,就連踩在地上的腳步也是那樣的踏實。
「這是謝家窯,謝家瓷窯創建已有二十年,每年開窯四次,一次燒瓷萬件。」他一邊說,一邊掏出鑰匙打開鎖。
厚重的大門吱吱噶噶地被他推開了,他一雙明亮的眸子落在裏麵,「現在剛好是新瓷出窯完畢、封窯整休,窯工們都不在,所以也沒有人。」
雲深深順著他的背影向裏望去。
各式各樣的架子在月光的照耀下,畫著詭異迷離的影子,彷佛山精林怪盡藏其中。
「這是存泥的地方,這是拉坯的地方。」雲深深跟在他的身後,聽他指著這些一層層的木架、一壇壇的罐子說道。
「那是放釉彩的地方,」說到這裏的時候,他的聲音明顯地黯然了,但立刻又回複了清亮的聲音,「一件瓷器好不好,上釉是很重要的一項。瓷器分為釉上彩與釉下彩,以釉下彩為最佳。謝家瓷就是釉下彩,顏色鮮豔,圖案明麗自不必說,彩毽材下,光潤滑澤,色如春花,宛若琉璃,瑩瑩有光。」
雲深深看著眼前這座巨大的瓷窯,她每日都是和藥草、醫書打交道,這些瓷啊釉啊的,於她來說都如天書一般。
隻是眼前的這個人,一站在這裏好象得到了重生一樣,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喜歡這裏,而這些話從他嘴裏說出來,雖然她聽不太懂,卻依然能感受到蘊藏其中的強烈熱情。
曉風細細天如水,花落滿徑夢香色。
他們沒有打燈籠,隻是憑借著月光靜靜的看著這一切,好象已經忘了時間的流逝。
「走吧。」謝清華突然絕然地說道。
他不知道這樣離開是對還是錯,不知道將來是生還是死,他隻是渴望一個改變、渴望一點希望。
天光如水,夜涼如水,身邊這位陌生人的目光也如水。
她究竟是什麼人?
「姑娘,在下還不知道姑娘貴姓,來自何方?」他強忍著那種搖搖欲墜的感覺問道。
「我姓雲,祁連醫仙雲深深是也。」雲深深好不容易找到機會準備吹噓一下自己,就看到剛剛還神采飛揚的人,一張臉已經青白得不象話,大顆大顆的冷汗從臉上滾下。
謝清華的雙手緊握成拳,指尖將掌心掐出血來,才沒讓自己立刻倒下去。
他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天已經慢慢地亮了。
遠處的泉州城陷在朝霞中,如同一座陷在紅雲中的海市蜃樓一般,飄忽迷離,風姿綽約。
「不知道明年的刺桐花是不是和今年的一樣美麗。」上了馬車,謝清華靠在車壁上,語氣幽遠地說道。
「明年你再回來看看不就知道了。」雲深深露出一個篤定的微笑。
他再一次陷入昏迷之前,看在眼裏的就是這個微笑,出現在一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臉上的微笑,同樣也是一個燦爛如旭陽般,讓人無法轉睛,永遠難忘的美麗微笑。
答,答,答--
莫道行路難,隻走路行遠,陌上楊柳依,誰是故裏人?
旅人舊夢累,馬蹄聲兒碎,請問故裏人,誰能共我醉?
答,答,答--
這個聲音好象永無休止,一直響下去,彷佛這段路程沒有盡頭。
謝清華在這答答聲中醒來,又在這答答聲中睡去。
每一次都能看到這一雙漆黑如點星的眸子在看著他。
她好象有換不完的麵具,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美的、醜的,換不了的隻有那一雙美麗的眼睛和那個燦爛的微笑。
她說她是祁連醫仙,她到底長得什麼樣子呢?
他的夢裏除了答答的馬蹄聲,就是對她無盡的美好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