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話
父親從鄉裏來,同我圍著爐子說家常,勢必說到有關節令季候一類似客套卻也實在的話題。雪,仿佛是專門賜予土地和莊稼人的吉祥之物,下雪是來年好收成的征兆。父親說,好多年沒見過這麼大的雪了,足足有七寸厚。父親伸開大拇指和食指,食指尖彎曲著。說大雪壓斷了電線,將沒有樹葉的樹的枝條以至胳膊粗的主幹折斷。雪是靜靜地落的,愈積愈厚,待電線樹幹承受不住了,就在寂靜中這裏那裏響起斷裂的聲音。這似乎是童話,我想。雪落得那麼輕盈,而又那麼沉重,有大山一樣的力量。沒有起一絲風,靜靜地飄落,像聖潔的禮儀。記得有過風雪交加的情形,風裹著雪會填了溝塹,而高處仍是裸露的泥土。這種時候會有鄉人說的“窖雪”,低窪處積雪會有幾丈深,像為了吃水將雪收攏在窖裏。旱原上的人冬裏缺水,是靠窖雪維係生計的。雪飄落後,經寒氣冷卻,在燦然的陽光下消融時,雪塊的邊沿又白又亮又薄,常是幼年時的天然冰凍飲品。
城裏也落大雪,但城裏人似乎不大親近於它的降臨,總是忿怨勝於喜悅。行走不便了,氣溫不適了,不發芽的都市的地麵難以理解雪之精靈的恩惠。現代人與大自然的距離在延長。人們說,今年的冬天變冷了,正是這樣冰天雪地的才像個過冬的樣子。這時間,會感到陽光融融的天氣多好,體驗溫暖當是什麼滋味。雪淹遮了一切。隨之又消融為液體洗滌一切,在潔淨與汙濁之間變幻著都市的風景,從而觸摸人的視覺和感覺。
落雪的境界,無論在城裏還是在鄉間,總有一種寒素的氛圍,清冷而聖潔。整個天地似乎清靜了下來。收縮著血管,再揮發內在的熱能,楚楚地感覺自己還存在著,生活著。大自然總是這般奇妙,奇妙得讓人類不要忘記它的存在,它的力量,它的壯美。
正月十五的雪
—過罷年,天氣不那麼寒了,天明著的時候,便有濕的雨星那粒狀的雪撒落著,是雨,不是雪。但接著卻是凝固了的雨星那雪的米粒。今天的雪,也是由雨轉換來的。晶亮的雨珠,一瞬間化為雪花,鋪天蓋地而至。
雪花是在大地的磁性中飄著舞著悠悠墜落的。似乎沒有目標,晃晃搖搖,空中像有個穿梭往來的鬧市。有時雪花垂直降落,每一片都十分利落,不事碰撞,疏疏的緩緩被地麵接住了。一陣子,雪花橫起陣來,一片追逐一片,不肯貼落地麵,好像前邊有什麼事情。也有零落的雪片,有點懶散無聊,無可奈何地飄落下來。
這純白的顏色,確是大自然的傑作。它的雅談、潔麗,把人世間弄成一個虛幻世界。它變化著,凋零著,卻讓一棵棵望春的枯木成為銀花玉樹。綠,在這裏逃遁了,生命卻充滿向往中的蓬勃生氣。
今天古曆正月十五,乃元宵佳節。鄉裏人說:“小初一,大十五”,但十五還是比初—遜色,連爆竹也那麼稀稀落落。元宵節當吃元宵,賣元宵的人的節日,排隊托人買了,似乎非這一天吃才香。那顏色也—如雪的顏色,粉團團的,粘粘地包藏了甜蜜。元宵湯自然也雪白雪白,與窗外的色調相映成趣。下雪天的味兒,也便盡在一碗元宵湯裏了。
元宵節如何緣起,我不甚知曉。我想,它也許是南方人的節令。在北方,尤其在我黃土原的家鄉是不產大米的,自然也造不出元宵。我頭一回吃它,不是味道,吃了又吐了,以後才漸漸合胃的。吃元宵須細嚼慢咽,平常吃食狼吞虎咽,象吃餃子那樣吃元宵,不吐才怪呢。兩種東西相同處都是包餡的,這可能叫含蓄吧。
正月十五的雪是落不住的。這是春雪。時令轉暖時來個不經意的回首一望,隻是想撩撥一下剛蘇醒的春的日子。
窗景
當初搬往這座小樓時,就有過南屋北屋的選擇。南屋向陽,北屋背陰,通常是該選擇有麵南窗戶的屋子的。但問題在於,南屋的窗外被樓壁遮住了視野,盡管太陽會最早也最為持久地關照它,而北屋陰冷卻有一個開闊的視野,我還是住進這間窗戶麵北的屋子裏了。
論起來,關上門,拉上窗簾,北屋南屋都是這麼個封閉的空間,這麼個四四方方的六合匣子,有何區別呢?這屋子,在夏天是涼爽些,而到冬天也就少了陽光的沐浴。但當我打開窗簾望著一排蓊鬱的白楊樹,再透過枝葉的縫隙瞥見公園裏的情景,或呼吸一陣開闊地新流淌的空氣時,就覺得並不吃虧。陽光在眼目中綠綠的薰人,不比幹燥的太陽光射進窗戶好嗎?
我是很少有暇去欣賞窗外景致的。通常是忘記了自己將自己關在窗簾之內的空間,忙忙碌碌地不知做些什麼。偶爾想到,打開窗簾,覺得大自然又是一番景色。夏天時,楊樹葉子翻動著綠色的白光,樹蔭下的草坪上有情人在依偎,人一走,被坐過的報紙便留在那裏作為愛的標記。打拳做氣功的,忘情地做自我表演。如今,草木蕭瑟,樹枝光禿禿的,枝幹在風雪裏拙笨地擺動不止。樹下是一片瓦礫,情人找不見夏日的印痕,其氛圍使他們不夠展脫。弄拳練功的人有點孤單。馴鳥者的心境,也如那叫得單調的鳥聲。物非人非,一切都似乎隨著季節而改變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