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海南好幾天了,我還沒看見海。去尋找舊友未遇,沒精打采的。春陽懶懶地照著,買一片菠蘿啃著,黃亮亮地清甜。鍾君提議去海濱,我想,也許隻有海才可以提神。老遠有“的士”過來,鍾君擋住一部小“的士”,喊我過去,我說小,要攔輛大點的。鍾君向我擠擠眼,我明白了,多情的鍾君是奔著司機女孩的。當然,乘坐一位漂亮小姐開的車子去看海,在我也覺得快慰。車行至海濱大道上,—股鹹味的風吹來,通過鼻息和肺,如同生命的鹽給人鼓勁。所看到的是新港口,泊著不少船。鹹味滲了汙染的酸味,說明此處並非遊玩場合。女孩建議去遊泳場,有十幾公裏地,那裏海闊天空,我們欣然答應。
站在海邊,讓波浪舔著腳踩,才可以感覺出海的溫情。沙灘該是白的,而我仔細觀察卻是粉紅色的。緩緩過去,海浪慰過的海灘踩不下腳印,但站定稍時則覺得一直往海裏陷,海要在溫情中吞沒了你。海天交接的遠處是什麼地方,充當向導的司機女孩說是海岸,海岸連著大陸。那裏有故土,我們來自那裏,竟認不出方向。
我、鍾君與司機女孩沿著海邊的曲線往前走,腳下有大海歸還土地的木屑,木屑上長滿花朵似的紫色的植物。不少遊客在玩水戲沙,把自己投入海口,埋入沙中,想溶化於自然。人類太渺小了。尤其在大海邊顯得更是如此。
司機女孩很文靜,也很隨和,談得投機了,才得知她叫瓊妹。曾在一家公司開車,想自由一點,自己買了車子開,已經幹了好幾年了。椰子節期間生意很好,每天可以掙五百元。晚上七點收車,也不那麼拚命。但我注意到她的紅衣衫的背後汗漬,來的路上盡管談笑風生,但勞作的汗水已在背上印了椰子大—片。她的辛苦,可想而知。她感興趣於大陸上的事情,我們感興趣於島上的事情,這麼交談著,覺得很親善。
一位老漁民在條小木船裏織網,我們便在船邊歇息,喝著椰汁,承受海風的撫慰。身旁有綠樹屏障,伸延到海岸線的遠處,我原以為這是幾條廢船,擱置在沙灘上,蠻有情味。誰知是暫時歇息的漁船,漁具齊備,老漁民在低頭默默編織一種收獲的向往。船四周的垃圾是新的,是海水歸還沙灘的。也許是船上人拋棄的,海不消化它。
瓊妹為我們拍照,也請安漁民為我們與瓊妹拍照。這個與海依偎的片刻。是美妙的,有哲趣的。我喜歡在取景時稍帶—點土地和港灣船隻,也喜歡背靠寬寬長長的海天銜接的風景。—起與瓊妹的合影,則把自然與人的區域性整體性和諧為一。這照片,又是經織網的老漁民的手,和滿眼積澱了海風的海南島人所攝,多麼有意思。
海不陌生於我,我也不陌生於海了。我在陸地上那片黃土高原上向往過海,又在那座古都市度過而立之年。在我不惑之年投奔海南,惑的是什麼,不惑的又是什麼?麵對海祈禱,也是麵對海岸連著的故土報平安。海接納了我,盡管是從空中掠過,落腳島上。
就在我們拍完照時,一位穿公安服的年輕人走來。瓊妹用當地話交談了幾句,又翻譯給我們。是說這裏不很安全,離熱鬧處稍遠了些。說這裏不是不可以來,而是為了治安。以前這塊地方出過事,幾個土匪搶了遊人的東西。鍾君掏出他的證件,公安人員見是同行,笑了笑,走開了。是的,絕對的淨土地是沒有的,海水也不純淨,這沙灘也不純淨,這便是這個世界。
回程路上,我們同瓊妹聊得更親熱一些。她說以後可以拉我們去看紅樹林,看天涯海角風光,看鹿回頭,看桂林洋。她的男朋友也是司機,在一家公司開車。她說她不會跳舞,人們都不信,唱歌也不去卡拉OK,隻是在自個兒家裏唱。她也從不去過半夜三更的夜生活,跑一天車夠累了。
我想,瓊妹是懂得自我價值的女孩子,盡管隻有二十三歲。她勞作著,想著買輛好一些的車子,忙忙碌碌,幹點事情,也活得有意思。臨別,她將家裏住址告訴我們,她惦記著在海邊的照片。她知道我們住處的位置,也留下電話號碼。也許我們又會見麵。
總算看過海南島的海了,但是覺得土地還是比海寬闊。這是錯覺,因為這海邊的城市為棲息之地,海不過是一個風景。走在街市上,並想不起這是在一個孤島上,人的視線畢竟有限。
《羊城晚報》一九九二年十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