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亢奮,時刻在警戒中,生怕再有人來暗算。

夜裏眼睜睜望著天花板,即使最細碎的雜聲,她整個人猛地坐起,就向著牆壁開槍,四周都是彈孔。她左耳的聽力,也因傷減退了。

過了很久,情況稍為好轉。

她離開熱河,回到日本休養——也許是日方“軟禁”的花招。

而日軍魔爪伸張,自東北至華北,逐步侵占,建設“集團部落”,嚴格控製群眾,防止抗日武裝力量擴大。

憲兵、警察、特務、漢奸,亂抓亂砍。名人被綁架,百姓不敢談國是,政府不抵抗,壯丁遭審訊虐殺。城鄉都有婦女被強奸、輪奸、通身剝得精光。乳房被割,小腹刺破,腸子都流出來了,陰戶還被塞進木頭。竹枝、破報紙……

大雨中,愛國的青年和學生,在街巷遊行示威。

回答敵人炮聲的,是他們的呐喊:

“打倒軍國主義!”

“趕走侵略者!”

“反滿抗日!中國猛醒!”

“抵製口貨!”

“打倒漢奸、賣國賊!”

“反對‘不抵抗政策!”

“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還我同胞!還我河山!”

“血債血償!”

遊行隊伍如萬頭攢動的海洋,浪濤洶湧,沸騰而激動。合成一顆巨大的民族自尊心,淌著血!暴雨淋不熄人民心中的烈火。

這樣子齊心協力,還是苟活在敵人鐵蹄的逼迫。

很多熱血的人,都丟工作,離家鄉,加入抗日的行列。沒有國,哪有家?

個人生死不足惜,就把它豁出去吧。

遊行示威的人叢中,赫然出現洗淨鉛華油彩的雲開!

他在舞台上,獨當一麵,控製大局。但在洪流之中,隻是為國效力的一分子。

他沒有後悔過。

一個晚上。

戲班帳篷的暗角,十來人,影影綽綽。

一幀宇野駿吉和川島芳子的官式合照被人憤怒地在上麵劃一個大大的“X”。

旁邊有張地圖。

是“東興樓”的圖則。

東興樓?

三年後,芳子又回到中國了。

這回她的立足處是天津。

天津離北京城很近,麵向塘沽,是華北一個軍事和外交的重要城市。

城市富饒。

日租界的鬆島街,有座美侖美奐、排場十足的中國飯館——東興樓。

這是宇野駿吉安頓她的一個地方。說是安頓芳子,也是安頓一批安國軍的散兵遊勇——事實上,這支雜牌軍也等於解散了。隻有芳子,還是把“總司令”的軍銜硬撐著,不忍逼棄。她的部屬,也因家鄉抗日氣勢旺盛,無法回去,便投靠她,弄了間飯館來過日子。實際上,強弩之末了。

這樓房,今天倒是喜氣盈盈的。

跟中國各處都不一樣。

中國各處都血淋淋。半壁河山陷敵了,如待開膛挖心。

苟安於滿洲國的傅儀,幹一九三五年四月,從大連港出發,乘坐比睿丸訪問日本去。到了東京,拜會裕仁天皇,一起檢閱軍隊,參拜明治神宮。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皇帝”,一回到新京,便發表了充滿腴詞的《回鑾訓民詔書》。

所有滿洲國的學校、軍隊、機關……,都召開集會,上下人等一齊被迫背詔書,以示親善尊崇。

東北各地,按照他迎接回國的B本天照大神神器——一把劍、一麵銅鏡和一塊勾工,布置神廟,按時祭掃,並規定無論何人走過廟前,都得行九十度鞠身導率。

連表麵上是“內延行走”,實職乃關東軍參謀,傅儀的幕後牽線人吉岡安直,漸漸也皮笑肉不笑地道:。

“日本猶如陛下的父親,嗯,關東軍是日本的代表,嗯,關東軍司令官也等於是陛下的父親了,哈

東北華北的日軍不停增調,登堂入室,直指北平、上海、南京。滿洲國傀儡皇帝的輩分也越來越低,低到成為仙子”。武裝被解除。

直至禦弟傅傑服從軍令,與嗟峨勝侯爵的女兒峻峨浩在東京結了婚,日方通過〈篩位繼承法》,明文規定:皇帝死後由子繼之,如無子則由孫繼之,如無子無孫則由弟繼之,如無弟則由單之於繼之。

關東軍真正想要的,是一個帶日本血統的皇帝。即使傅儀有子,出生後五歲,必須送到日本,由軍方派人教養。

這就是恐怖的事實。

不過,一向是藏在笑臉背後的。

東興樓不也是很堂皇地,迎向傀儡司令金登輝的一張笑臉麼?關東軍也算待她不薄吧?

宏偉的飯館,堆放著花牌、花環、花籃子。門前老大一張紅紙,上書:“東主壽筵,暫停營業”。

樓上是房間,樓下有庭院建築。正廳今天作賀壽裝置。

川島芳子出來打點一切。

她仍男裝打扮,長袍是灰底雲紋麻綢,起壽字暗花,、被小褂。手拎的折扇,是象牙骨白麵。一身灰白,隻見眉目和嘴唇是鮮妍的黑與紅,墮落的色調,像京戲化妝——未完成的,永遠也完成不了的。

人容還沒來,卻來了一件奇怪的東西。

芳子的秘書千鶴子出來接待。

把有慢掀起,啊,是一座精光閃閃,燦爛奪目的銀盾。

上麵刻了“祝賀川島芳子誕辰”.下款“北支派遣軍司令宇野駿吉”;。

千鶴子向她報告:

“芳子小姐,銀盾送來了。”

“是否依照我吩咐,把字刻上去。”

“是嗎:刻為宇野先生所送。”

芳子點頭:

“把它擺放在大廳正中,讓人人都看到!”

千鶴子乖巧地聽命。芳子又叮囑:

“宇野先生一來,馬上通知我。”

“是!”

芳子審視這自己一手策劃訂造的賀禮,相當滿意。

這座誇耀她與要人關係依然密切的銀盾。正是不著一字,便具威儀。——宇野駿吉眼中的川島芳子,金壁輝司令,地位鞏固。

誰有工夫追究銀盾背後的秘密?誰也想不到是她送給自己的禮物呀。非常奏效的個人表演,不想前瞻的自我欺哄——一個沒被戳破的泡泡。

芳子上前正看,退後側視。把它又搬移尺寸。

她把眼睛眯起來。有點淘氣,又有點酸楚。分不清了。看起來,像個20歲少年,實際上,她已經超過三十歲了。即使是壽筵,她也不願意算計: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愛國,為國效力的日子,是否還在?抑或已逝去不回?到底是卅多歲的女人。但妖豔的扭力猶存,在掙紮著。

“金司令!”

“芳子小姐!”

“東珍!”

“顯牙格格肝’

“十四格格!”

人客陸續來了。不同的人客,對她有不同的稱謂。——華北政務委員會情報局長、滿洲國事務部大臣、三六九畫報社長、實業部總長僅滿大使館參事官、新聞記者、日本排優、中國梨園名角、銀行經理、戲院老板、皇軍軍官……

男的盛裝,女的雍容。

饋贈的禮物都很名貴,有些更是送上了巨額的禮券。

大家場麵上還是給足了麵子。

當她正準備招呼客人的時候,擔任翻譯官職務的部屬老王帶了一個愁眉苦臉的中年男子,殷勤地來到芳子身畔:

“金司令,這位姓朱的先生希望您能見見他。”

“姓朱的?”

芳子一皺眉:

“哦——就是那絲綢店掌櫃的事。哎,沒工夫。改天——”

“不,不,請金司令千萬幫個忙。我大哥被關押起來了,說不定受嚴刑拷打,他年歲大,這苦吃不消呀。”

芳子問:

“老王,他有供過什麼嗎?”

“打是打了,可沒什麼口供。”

姓朱的雖是漢子,也急得眼眶都紅起來:

“真是冤枉的!拜托您給說一下。”

芳子不耐煩地:

“要真是抗日遊擊隊,我能有什麼辦法呢?”

“您別開玩笑了,我們家打祖輩起就是北京的老產,除經營絲綢批發以外,沒有幹過其他任何事。大哥都五十多了,怎麼膽敢參加什麼遊擊隊?都是善良的老百姓哪!”

朱家自從出了事,四方奔走,終於摸到了川島芳子的門徑,通過翻庫官老工疏通。遇溺的人,抓住稻草也不放,何況是大家吹捧得權重一時的金司令?

自後門想也遞送過好些珍貴的禮物吧,不然怎得一見?

與其說是“門徑”,也許就落入她眾多勒索“圈套’衝的一個呢。

芳子發著脾氣:

“今天過生日,怎的挑個大日子來麻煩我?”

姓朱的繼續哭訴:

“請高抬貴手,向皇軍運動一下。我們可以湊出兩萬塊,金司令請幫忙!”

“這數目不好辦,我跟他們……,也不定可以關照呢。”

“麵粉一袋才三塊哪金司令——”

老王把他拉過一旁,放風說:大概總得拿出六萬來。這麼老大一筆款子……,但又是性命攸關,討價還價,聲淚俱下。

芳子隻不搭理,退自走到正廳去。

她知道,最後必然落實一個數目,比如說:三四萬。然後她狐假虎威打一通電話到憲兵部隊,還不必驚動司令,那被抓的人就會被釋放了。

——但凡有中國人的地方都有“後門”,要不,哪有這排場?

鎂光不停地閃,芳子如穿梭花叢的蝴蝶,在不同的要人間周旋、合照留念。

在她身後,也許瞧不起的大有人在。

軍官與大使的對話是:

“說是司令,不過作作樣子吧。”

“女人怎做得大事?”

“套取情報倒很準確:說蔣介石國民政府隻想停戰,保留實力。先安內後攘外。”

“他們怕共產黨乘機擴張,勢力更大。”